大抵, 是真的身无长物,又无力作画, 以此相送吧。
    是故当日,在名为保护, 实际已经被监控的谢琼琚于诸人当前以此物相赠时,贺兰敏和薛真人都未作他想。
    让薛真人觉出些许端倪的, 是贺兰泽曾说过, 会按月送信上山, 彼时劳他再行方便,每月月底着人于山下守候。
    二月底的那场天灯, 他是知道的, 也听闻童子说谢氏处有雪鹄往来, 便知是他们传信了。
    三月闭关,出关时已是四月初,闻童子无有山下来信,他一时没有在意。
    只在四月底时,着人下山侯了数日,亦不曾有信送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原是听闻贺兰氏与谢氏不慕,但谢氏有孕,贺兰氏亲来接人,谢氏亦自愿下山去,想着自是一桩圆满事,本未作深想。
    四月底未见书信后,原也派人前往辽东郡打听消息,在千山小楼府门前,见到了谢氏的侍女竹青和其他数个婢子,闻言一切安好。
    遂一时心下稍安。
    想着,接不到来信,当是他处内眷已经告知,如此在府中往来通信。
    只是到底心中有了疑惑,这一点不足以让他完全放下心来。毕竟人是从他手中脱离的,他便又来回细想。
    终于觉出还有更大的一处纰漏,乃是贺兰敏上山当日,山脚骤然出现的公孙氏的伏兵。再显然不过的意思,这处人手亦是奉命保护谢氏的。
    贺兰泽人手充足,如何会是公孙氏的人来护他妻女?思来想去,只有一种可能,这是因为自己原本的人手没法用。
    那又如何会是自己的人手不得用?
    只能是所谓自己人还不是真正的自己人!
    至此薛真人方意识到,贺兰氏和谢氏之间,或许并不是简单的婆媳问题。可若是如此,谢氏如何会心甘情愿下山去?
    只要她稍有不愿,红鹿山和山下公孙氏的兵甲二者同心,抵住贺兰敏没有任何问题。贺兰泽给予的两重保护足矣护她安好。
    这是受人挟制了?
    倒回想,若是当真为人所迫不得已下山去,是否会留他求救的信号……
    薛真人想起那只雪鹄。
    寻来翻来覆去的看,然并无端倪。
    且雪鹄罕见,虽是传信的极佳信使,到至远处三百里尔。
    红鹿山距离凉州两千里路途,显然不是让他待传之意。
    “妾得真人用心照拂,身无长物,唯有此物算得珍稀。您可给它寻一公鸟作配成一双,闲适逗玩。一点心意还望真人不要嫌弃。 ”
    薛真人查检雪鹄周身,脑海中轰然炸出谢琼琚赠物时的话语,顿时茅塞顿开。
    当真是不情不愿下山去的。
    当真是留了求救的信号。
    这只雪鹄便是公的,如何还要寻一只公鸟作配,岂不荒唐之极?
    这公……是要他去寻公孙氏!
    此去幽州城,不足两百里,正是雪鹄可以飞至的距离。
    而且,在此话之前,她还说了一句。
    “妾这幅身子,若是以药物催之,可有受孕的可能?”
    谢氏能在思考再三后依旧想要一副堕胎药,可见实在不欲要孩子,她也确实说过,自己不仅没有养生备孕,反而避孕良久。
    故而这话再明显不过的意思,她之受孕,分明是遭人有意算计。
    只是薛真人理清这此间关窍已是五月下旬。于是,他一来早早派人在山下侯信,二来为防雪鹄为人所截,遂亲自下山,快马去了一趟幽州刺史府。
    府中见了正重孝在身的公孙缨,两人将信息彼此对上,方皆大惊。
    公孙缨道,“当日三月间,妾之人手从贵山退下回府,妾便着人传信给太孙殿下说明缘由,只是未得他回信。便只当战中多事,不回信也是有的。加之父亲去世,门中斗乱,守孝至今,确实未曾多加上心。”
    两人交谈间,薛真人得童子飞鸽传书,道是山脚出现生人脸,暗中盯之,竟是专门为截信而来。
    “所以女郎之信,也有可能是根本未达殿下手中,亦是途中遭截。”薛真人叹,“到底是老朽一念之差,负人所托,女郎重孝之中不可离府,此番老朽亲自送信而去。”
    “真人且慢!”公孙缨拦住他,“若按你我推算,谢氏强撑病体怀孕至此,恐是已凶险万分,这会你我都没有合适的理由将她接出。且她自愿下山,定有不得已的苦衷,亦不会随你我离去。为今之计,还是妾亲送信于殿下,您则回山想想办法,可有保她母子俱安的法子……”
    *
    谢琼琚陷在深梦中,想起留在红鹿山上的那只雪鹄。
    是她九死一生的求生里,唯一的希冀。
    可是,要能悟透她的暗语,也确实太难为人了。
    可是,她方才看见了贺兰泽,是梦还是真的?
    她想睁眼,却怕只是梦,梦醒又是空空苍白只有苦痛难捱的日子,她不想醒。
    但是睁眼看一看,若真是他……他回来了,即便来日无多,却可补她此生无恨!
    他回来,有句话要告诉他,要让他知晓。
    但、他怎么可能回来,在这个时候回来……
    她就是这样,永远纠结,永远矛盾。
    然而很久之前,她分明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畏畏缩缩,胆小怯懦。
    她笑起来那样好看,容光比骄阳还盛。那会,贺兰泽抬头看她,总是带着痴迷和羡艳。
    她策马扬鞭行过长安的朱雀大街,泼墨绘过山河草木,万千生灵,举止是烂漫洒脱,神色是桀骜难驯。
    有泪从她眼角滑落。
    有声音一遍遍唤着她,唤她“长意”。
    经年后,唤这两字的人,唯剩了他。
    也只有他,唤起这个名字,依旧是唇齿间含情。纵是嗓音发哑,却还是闻来最动听。
    谢琼琚睁开眼,最先感知的是殿中亮了许多。
    她有些记起,之前殿中安静,幽暗。
    只有床头一盏烛火。
    只有他一人。
    而现在,内室外殿都被点亮了,人影晃悠,往来匆匆。
    然后感知到的是腹中的抽痛,但是一只手被他死命抓着,贯在躯体的力道远胜腹中那些阴沉的绞痛。
    “长意!”他急促又无措地唤她,来不及道歉也来不及细说回来的原委。
    反正,这一刻他回来了,是真的。
    他只是和她说,“没事了,很快就会好的。”
    他说,“就一会,你、忍一忍……”
    最后的三个字吐得出口即散,他低着头,将脸深埋,不敢看她。
    似是无颜说那三个字。
    都这样了,还能有多疼,还有什么不能忍的。
    如同他都回来了,她于无尽深渊窥得一丝明光,还有什么要去介意的。
    谢琼琚的思绪聚一阵,散一阵。
    她就是有句极重要的话要同他说。
    他回来在如此关键的时候,她不觉得于她性命还有几多救赎,但是当是可以弥补此生遗憾。
    她要和他说,说什么……
    那样重要的一句话,她却怎么想不起来。
    腹中接连的疼痛席卷上来,腰间酸胀仿若骨折脊裂,她哭出声,抓着他沾血布尘的袖角,眼泪噗噗索索地落。
    没有人会觉得她是因为记不起事说不出话急哭的,此情此景皆只当她是耐不住阵痛。
    于是,近身的稳婆道,“夫人不可如此,这才开始疼,哭肿了眼容易月中落病。”
    赶来切脉的医官道,“夫人莫慌,得稳住心神,不然后头易起崩漏,便是大疾了。”
    他反手握住她,亦是哄道,“不怕的,我在,一直在……”
    她别过脸去,紧皱的眉头却没有松开,来回几波阵痛过去。
    烛臂半减,珠泪凝珠,外头早已是夜色深浓,月亮从树梢爬上中天。
    她也已经模糊忘记先前的执念,忘记要说的话。
    只是在这一两个时辰内,从他的话语,从周遭往来的侍者医官的对话里,依稀辨清一点事宜。
    她确实没有喝到那碗贺兰敏又要强灌她的保胎药。
    是被他砸了。
    他带回薛真人和薛灵枢,让他们配一剂落胎的药。后来是被二人劝下,这会落胎和分娩没有任何区别。
    即是无有区别,在生与死之间,总没有舍生取死的道理。
    于是,他才屈服,给昏睡中的她喂了一盏催产的药。
    她能知道这些,是在越来越频繁绵长的阵痛中,濒临昏厥之际,只觉手上一松,见他身形远离。
    他拉过薛灵枢,双肩都颤抖,“孤不要孩子,不要她这个样子,把孩子落了吧,你去开药,去……”
    “都与您说过了,要不要孩子,夫人这重罪都要受的。夫人怀他已经不易,或许夫人也想要呢!为今之计,您先镇住自己,否则当真无人为夫人作主!”
    他便回来她身边,拣了帕子擦拭她止不住的汗。
    见她没有昏过去,反而因阵痛的暂歇而清醒了些,便按照稳婆的话,低声问她,“还能起得来吗?我扶你走一走,会、会快些……”
    她冲他点头。
    苍白的面上攒出一点笑意,就着他的手起身。
    然甫一落地,便知是站不住的。
    两股战战,头晕目眩,只一头撞在他胸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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