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日子艰难……”薛灵枢虽未说是给谢琼琚寻药之故,然推着日子稍算算也能发现是这些年里累起的伤。
    贺兰敏的思绪有些飘忽。
    延兴十九年的隆冬,她曾去过一趟红鹿山,欲领他们回去。然贺兰泽不仅拒绝了她,还道自己时日无多。
    当即急咳之下,吐出一口血来。
    彼时,她以为他只是急火攻心,并不相信他诛心之语。
    原来,当真已成病症。
    “可损他年寿?”已过天命的妇人话语颤颤,叹道,“你且该留在那处的,这处有你叔父,能出何事!”
    “老夫人安心,主上是应季的病症,又是自幼调理的底子,只要好好养着,总能在您膝下奉孝的。”薛灵枢顿了顿、直白道,“只要您不拒、不难为他。”
    贺兰敏抬眸看他,片刻道,“你退下吧。”
    午后出了太阳,屋檐上雪水化开,点点滴滴落下来。
    贺兰敏扶额望着远处愣神,许是时辰稍久,整个人晃了一下。在通铺休憩的孩子不知何时将目光落在老妇身上,有欲上去扶她的冲动。
    奈何他左脚落了地,右足却绵软无力,只堪堪坐回轮椅中。甚是还闹出了一点动静。
    贺兰敏循声看过来,正要开口,便先闻了孩子的声响。
    “祖母可是思念阿翁? ”阿梧往前两步,小小的手勉强将几缕珠帘撩起,同妇人四目相视。
    她自然想。
    哪个母亲会不想自己的儿子。
    只是这些年里,很多时候的思念模样,是做来给这个孩子看的。
    让他看,他素未谋面的生母惑走他祖母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他的父亲。
    天长日久,他的认知里,便有一个狐媚祸水、离间母子的母亲,和一个情孝两难的父亲。
    每每他这般问起,贺兰敏便总是揉着他脑袋与他说,“没有一个母亲是不想自己孩子的。”
    初时他只是听,只是点头。
    慢慢地,他会反驳。
    森冷道,“阿梧不幸,便有这般不堪的母亲。”
    有些话不必贺兰敏亲言,府中的嬷嬷,时不时来此探望的贺兰氏宗亲,三眼两语里交谈,慢慢有意无意间让他拼凑出母亲形象。
    她与祖母不和,不惜带走她最爱的儿子,却放弃病弱中自己的孩子。
    父亲为她远走,带她寻药看病是假,受她魅惑是真。
    闻他的话,贺兰敏是解恨的。
    她一个活生生的儿子,就这样生死不知地被引诱走。
    她前半生耻辱未洗,后半生余愿未达,就这样被一个女子毁于一旦。
    然而今时今日,面对稚子相同的话语,她却有所迟疑,对于曾经同样的回应生出一丝后怕和悔意。
    “祖母!”阿梧落下帘子,推车过来,“您还有我呢,阿梧伴着您。”
    “你阿母……”
    “祖母不必忧心,纵是她回来,阿梧也一样守着您。”
    贺兰敏要说的话,咽下去。
    祖孙二人只围炉取暖,日暮时分理妆更衣,前往正堂掌宴。
    这日是腊月二十九,为着贺兰泽即将回来,又与谢琼琚正式定亲过礼,千山小楼内由贺兰□□持,齐聚贺兰氏兄弟两家,威望甚高的杜攸,还有薛氏叔父二人,以及分布在辽东郡的守城属官将领等数十人。
    只是开宴之前,贺兰敏先见了杜攸。
    这位当年她费尽千辛万苦请出山给贺兰泽授业的冀州名士。
    “按理是老夫人家事,很多话老朽不该多言。但既然您让老朽保媒,又这般开口,老朽且多言两句。”
    “其实说来说去,您既已抬手,通文定之礼,当是已经看明白形势。谢氏女当年那一点所谓洁与不洁的过往,在这乱世之中根本微不足道。您所虑,无非恐她污了殿下名声。可是退一万步讲,纵是她拉着殿下与之俱黑又如何?四方诸侯还不是纷纷对殿下俯首称臣。换言之,相比她拉殿下入污泥,殿下已经带她仰曦光。老夫人何不放开心胸?”
    杜攸看对面沉默不语的人,缓了缓道,“老朽说句不甚好听的话,若是老夫人当年不固执已见,或许如今殿下已经入主长安!”
    “先生之意,我误了吾儿?”
    “望老夫人自省。”杜攸拱手道,“若为天下计,老朽言尽于此。若……”
    “若什么?先生但说无妨!”
    杜攸摇首,“夫人若有天下心,旁的老朽不论也罢。 ”
    这日晚宴,杜攸未再出席。
    贺兰敏看着那处空出的位置,有些心神不宁。
    未几,因杜攸的缺席,部分官员在酒过三巡后便陆续借口离去。
    晚宴过半,席上剩下的十中八\九是贺兰氏宗亲。
    “阿姊,这大过年的,怎也不见阿郎携新妇归来!”贺兰敕晃着酒盏,扫过对面的薛灵枢,笑了笑道,“薛大夫都回来了,这新妇还要摆什么谱,难不成要您亲去迎回。”
    “三弟饮多了,再饮盏醒酒汤吧。”贺兰敏一边给身侧的阿梧盛汤,一边轻声道,“是你阿翁阿姊伤着了,才晚些回的。”
    她抬起头,冲着薛灵枢道,“那处就夫人一人,若是天气转暖,你辛苦再跑一趟,护他们回来。”
    “在下明白的,老夫人安心。”
    贺兰敏冲他含笑谢过,贺兰敕处头来两道目光。薛灵枢莫说领会,本也早早有离席之心,眼下当即便起身请辞。
    只是见正座上,紧挨着贺兰敏的小儿,终是愧疚。
    这些年,护了他身子,调养他病症,却终究没法带在自己身边教养。纵是偶尔暗里言语两句,亦没太多作用。
    始终没法说清楚当年种种。
    而这厢,闻贺兰敏这三言两语,贺兰敕有些发愣。
    待侍者捧醒酒汤上来,他只搁在一旁,稍顿了片刻,转过念来冲着阿梧道,“阿梧,待你阿母归来,你可不能忘记了祖母的恩德。你祖母老了,不比你阿母正值鼎盛年华,吃了养你最难的苦,这将将长成毓秀英杰的样,她倒是回来了,现成的果子!”
    “三弟!”
    “这处有没旁人!”贺兰敕道,“阿梧最晓得三舅公直性子,没那些歪歪绕绕。同是姐弟,你祖母最是疼惜三舅公,三舅公做弟弟的自然护着阿姊。阿梧,你也有个姐,她若与你有情,护你爱你,你应当回馈。若是逆你惹你,也不必害怕,三舅公给你做主!”
    阿梧这会抬起头,拣来巾怕拭过嘴角,笑道,“多谢三舅公,阿梧记下了。”
    这场宴会,两炷香后也结束了。
    散席的比较早,贺兰敕拖着贺兰敦一同入陶庆堂见贺兰敏。
    待知晓阿梧已经在自己寝屋歇下,贺兰敕遂搁了茶盏不再掩饰道,“我瞧着今日宴会阿姊不对劲,阿姊是何意思?您不会当真容下了那谢氏女?”
    贺兰敏看他一眼,“阿郎十九岁就娶了她,翻过明日,他们实打实夫妻十四年。阿郎被她伤过,陪她死过,又拼命让她活起来,我不容她还能怎样!再把他们赶到哪个你我掘地三尺都寻不到的地方去?”
    贺兰敏摆摆手,“罢了,我认了,我这么一个儿子!前两年我睡梦里惊醒,梦里太子殿下问我儿子去哪了!我真是又惊又恐,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百年黄泉下,我如何向他交代啊!”
    “再不济,谢氏为阿郎诞下一双儿女,也算是她的功德。便是山野村妇生了两个孩子,我还得给她置办处容身之所,何论阿郎搁在心尖上的。”
    “阿姊,就是因为如此,你更得立起来。”贺兰敕环顾四周,压声道,“我不是说不能容下谢氏,眼下长眼睛的都能看清局势,阿郎离不得她。她今日是阿郎妻,明日是帝王后,我们都明白。”
    “但是你不能让她一枝独秀啊。你看阿郎且把谢氏宗族残余都接去了云中城,还有顶了长兄凉州刺史之位的李洋,那也是谢氏的人。就眼下光景,谢氏便已经开始这般谋算,哪是我们容不下她,分明是她来日能否容你我!”
    贺兰敕说这话时,想的是当年强渡九皇河的失利,和近日被困冀州没有及时救援的错处,唯恐被蚕食兵甲。
    而贺兰敏缓下声息所想,是昔年对谢琼琚的种种……
    她不由望向阿梧寝屋的方向,半晌,重新提了眉眼,攒出两分气韵,“君王榻,哪有一枝独秀的。族中长成的女郎,好好备着。”
    想了想又道,“旁的三弟无需多虑,我们有阿梧,便是什么都不惧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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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4章 晋江首发
    ◎静默成另一幅山水温柔的画。◎
    靠近北地的天空又开始落雪, 入夜时分,云中城内灯火灿灿,觥筹交错, 乃除夕夜守岁。
    各地刺史在得了杜攸代传的话、贺兰泽的许诺后, 亦陆续返回州城。
    如今城中除了将将兼领凉州刺史的公孙缨,和部分云中城的守将,还有便是贺兰泽和谢琼琚,以及不久前被贺兰泽从永昌郡接来的谢氏族人,包括谢琼琚汝南的外祖一脉。
    谢琼琚在给外祖父敬茶后, 略坐了片刻,便以照顾皑皑、给她换药为由早早退了席。贺兰泽目送她离去,回首继续言笑晏晏,掌宴应酬。
    谢琼琚于殿门拐角处一瞥,看现存的谢氏族人,
    男丁之中长辈皆已不存, 唯剩下五六个族兄弟,和三两子侄。女郎稍多, 有两位守寡的婶娘,还有数位表嫂, 十余位不曾及笄的小姑娘。
    对比当年的谢氏阖族,如今所余不过十中一二。
    贺兰泽对他们很是热情, 所有的礼数完全是依着她谢氏女的身份给的。尤其是对她的外祖父, 更是执晚辈礼, 恭顺谦和。
    她明白他的意思,既然当年在上党郡她于天下人面前混淆了自己和谢琼瑛的身份, 如今当事人已死, 便也没有必要再多此一举去纠正身份, 去解释她并非谢家人。
    “这也是世俗的道理,且不说一定要有母族依仗。但是待我娶你时,家中总要有人的。”帷幔帘帐中,男人伏在身后吻过妇人肩背,从她肩头松口,移向耳垂衔住。
    温热气息喷薄在她一截雪白的脖颈间,惹的她一阵阵瑟缩。
    “郎君之意,妾若一介孤女家中无人,你便没法迎娶了?”谢琼琚倚在贺兰泽怀中,一手抚过他面庞眉眼,稍稍调整姿势,侧过头去问他。
    极小的一点浮动,却灵敏地将耳垂抽回躲开,反咬住他还未来得及回神闭合的唇瓣,只用贝齿磨过,报复他片刻前的逗弄。
    男人蹙了一下眉,低头与她口齿交缠,半晌方喘息道,“我是这个意思吗?难道不是想你好上加好。旁人有的,长意也都要有!”
    说着,他将她脑袋拨转过去,将一身滚烫精骨熨帖住她,道了声扶好。
    谢琼琚还欲转首言语。
    贺兰泽合眼道,“劳夫人专注些,一心二用哪处都无好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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