狮王的腹部柔软,有一重绵绵密密的被毛,司绒推着那双手腕,在封暄腹部寻找不存在的被毛。
    “你不在意陈译。”封暄从阿悍尔初见的那夜就发现了这一点,他骑上白马跃出破损城墙后,司绒在帐篷里见了陈译,而后陈译才带着五百人渗入阿蒙山。
    “只要尖刀不是对着阿悍尔,我不在意尖刀。”司绒停下来,看向黑暗里他的脸。
    追根究底,我在意你。
    封暄借着腰力坐起来,把她抱在怀里,一言未发,气息喷薄在她颈间。
    他错,他认。
    他遮挡了她的眼睛,用他自以为是的爱。这话他已经说过,无需在此时赘言,时间与行动会成为他的佐证。
    这个错误在阿悍尔的草影叠嶂中悄然穿行,于初冬的雪夜里露出冷冽的锋芒,刺痛司绒,锉断她细腻而敏感的触角,而在封暄逆风北上时,一遍遍地凌迟他,让他痛她所痛。
    初冬的雪粒将停留在他心口,高悬成警钟,在每一次蓬勃有力的跳动里提醒他。
    在沉默里,狮王再一次被推倒了。
    驯服还在继续。
    司绒不再抓着他手腕不放,她将封暄的胸膛当作宣纸,在上面肆意挥毫。
    落笔无声,笔触停留在圆盾一般的弧面上,她说:“哈赤一战警醒了我,阿悍尔与阿蒙山过往数百年的互不干扰已经行不通,混乱的地域若是被有心人利用,就会成为潜在的隐患,一旦爆发,便是血流漂杵、生灵涂炭。”
    司绒画出了连绵起伏的阿蒙山,山巅处有两颗相互眺望的小珠子,她围绕着小珠子勾勒群山的轮廓。
    “你让乌禄小王女进了哈赤大营,想要用八百人吃下阿蒙山?这很难。”封暄说话时的声音与平常不同,哑得厉害,类似炭笔画在宣纸上大开大合的粗糙感。
    司绒喜欢这个声音,她为自己的画作升起骄傲。
    如果她是猫儿,这会儿该摆尾了。
    但若她真是猫儿,尾巴该绕柱而上了。
    “拭目以待,殿下,用铁蹄踏平阿蒙山很麻烦,但,用阿蒙山的规则吃下阿蒙山呢?”
    司绒声音像把小刷子,又坏又懒地梳着狮王的皮毛,偏偏还手生得很,拽得他生疼。
    “公主野心不小。”
    “还有更大的,你敢听吗?”
    ·黑暗里滋生默契。
    他们不再对话,用亲吻堵住对方。
    松软的堡垒里,司绒如愿以偿听到了封暄唇间漏出来的哼声,那是被她胡乱摆布,而忍到极致的不满和催促。
    真好听。
    司绒一口一口把哼声吃下去,哼声在她小腹间化开,把驯兽人变作了天上云。
    ·黑暗里滋生汗水。
    狮尾探进了云团里,把云团撞碎,内部的云滴遇冷,不断翻滚绞动,滴滴答答地把尾巴濡湿,尾巴的毛发遇水而愈发沉重膨胀,在环旋迭进的积雨云里横冲直撞。
    云朵想要待在头顶。
    狮王摇头摆尾地欢迎。
    ·黑暗里滋生抽噎。
    柔软的堡垒变得碍事,被狮王蛮横地踹开。
    云朵数次跌落在地,又撑着一口气,固执地把自己飘起,晃晃荡荡地悬在翡翠蓝的天空中,光柱从云隙里乍泄,还伴随滴滴答答的雨珠。
    落雨了。
    还是谁在哭?
    狮王的爪子堵住一处雨滴,尾巴用力地带出另一处雨滴,它想要住在云团里。
    云朵破碎,比平时更绵软,最终落入地面,狮王的舌面有倒钩,把云丝一点儿一点儿带出来,连同那甜滋滋的雨滴,通通吞入腹中。
    狮尾左拍右打,再一次迫不及待地冲碎了云朵。
    *
    月亮爬过半片天,夜鸦栖定。
    一座座帐篷的光芒熄灭后,中军帐旁边才依次亮起金顶。
    帐子里暖烘烘,封暄吻了吻司绒的额心。
    司绒握着封暄的一只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把玩,而后叠在他掌心中,手指轻轻交扣着。
    他们浸润在欢愉的尾波里,连对视都有潮热的余温。
    “这道疤哪儿来的?”司绒在他左手掌心中摸到了更软更嫩的一道痕,与他掌心中其他粗糙的地方相比,有柔软的存在感。
    “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那片新生的肉还没有经过剑柄、弓身的打磨,被她的指甲刮蹭着,又痒又麻。
    “那我就更想听了。”司绒把他的手从被窝里拉出来,抬高在头上,就着昏光仔细地看,有她食指那么长,横亘在他掌心,深深浅浅的,边沿不规则,像一次又一次新伤覆旧伤,最终叠得斑驳错乱。
    可以看出主人并不想照料这道伤,而任由它在掌心野蛮地生长,粗糙地盘踞,疤痕将伴随他一生,提醒他不要妄图将锋利的物事握在掌心,人也一样。
    “是……”
    “算了,”司绒忽然不想听,她翻上去,再次压住他,“唐羊关战事有异?”
    这两日唐羊关军报多了些。
    “旭州湾短攻密集,”封暄握着她的腰往上提,亲她潮润润的眼尾,“是猛攻的前兆。”
    司绒撑起身来,发丝从肩头滑落:“你要去旭州吗?”
    封暄卷了一指她的发,反问:“你要去阿蒙山吗?”
    两人一高一低地对视,两息后笑出来,司绒磨着他的鼻梁:“你怎么知道?”
    “简单,当你对某件事物志在必得时,不会假于人手,”封暄想到了什么,补充道,“这点你们兄妹一样,句桑本不必亲自前往北二线,然此方战场对他来说过于陌生,让他无法仅仅凭借战域图而纸上谈兵,一定要亲自闻过战场的尘烟,踏过战场的泥地,才能放心坐稳中军帐。”
    封暄顿了顿,捧住她的脸颊,继续说。
    “在中军帐时,你的眼神总会顺着哈赤草原一路往东方延伸,那是曼宁港的方向。要雄踞内陆,足踏八方,打通阿悍尔直通海域的路,只靠北昭不行,哈赤草原的归属非儿戏,经此一战,哈赤草原对北昭的重要性更甚,退一万步,就算北昭肯把哈赤草原给阿悍尔,阿悍尔也不想付出同等代价来交换。”
    封暄望入她眼里,下了定论。
    “卧榻之侧,岂容恶兽酣眠?你要借此战彻底把阿蒙山东面的隐患肃清,杜绝从曼宁港直攻入阿悍尔的可能性,同时连通东北海域,吃掉那里的盐场、渔场,扩出阿悍尔自己的航道。”
    司绒点头:“强攻四营的两万余人中,有少部分阿蒙山的亡命之徒,没有立场的恶兽觉醒,站在敌方一侧,我们就是不死不休的局面。”
    但要怎么做呢?这事司绒也没底。
    “我不能随你去旭州。”司绒轻轻说,她要留在阿悍尔。
    “我知道,”封暄抬起下巴,向她索吻,“所以我在这里陪你。”
    “你该去旭州,坐镇中军,我……”
    司绒的话没说完,帐篷橘黄色的斜顶从眼前划过,天地倒旋,她被沉沉地压在了衾被里,当顶的俊脸罩下来,亲得她呼吸凌乱,急促喘息。
    “你……”
    司绒被咬了,她忿忿瞪他,拨掉脸颊上的发丝,还要说什么,刚吐一个字又立刻被吞走,封暄用胸膛压着她,让两人的下颌没有空隙,连光都透不进,她在凶猛的掠夺里脑袋眩晕,昏昏沉沉地承着他的吻,连小腿什么时候被捞起来都不知道。
    “再说,我听不到。”
    封暄终于放过她,拇指扣着她下齿,眼底流动着烛火的光影,光影里倒映着迷离的司绒。
    他看起来危险又深情,这两者并不矛盾,太子殿下现在听到类似“离开”、“分开”的字眼就会开始自我防御,手里绷着一道无形的弦,她一开口,就要把人贯穿。
    “我说……”司绒气喘不匀,声音断续,“你,真,是,好样儿的。”
    封暄气得发笑,不是温顺服软的大毛狮子了,是追逐征战的万兽之王:“你句句不离阿悍尔,有一点偏生不提,此刻是战时,敌军于曼宁港登岸,横跨阿蒙山,直捣曼宁港港口,就是断其后路,绝其援兵的上佳之策。”
    他扣紧她的膝盖,死死地摁在腰侧,往前欺身:“这不是阿悍尔一方之事,别想我放你孤身犯险。”
    司绒吃痛,猛地一口咬住了他,呜咽声忍不住逸出来。
    驯兽人与狮王闹翻,他们开始了新一轮的撕咬。
    第62章 暴雪
    月落参横。
    天明时分, 哈赤大营迎来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雪,雪片乘风势,连成无数细小的雪鞭子抽在大大小小的帐篷上,司绒睡不安稳, 耳朵像被盖住揉个不停, 拉高衾被把脑袋蒙起来, 翻过身是空荡荡的床沿。
    这才想起,昨夜她没让封暄留在帐篷里。
    腰酸背痛,小腹尤甚。
    雪鞭空抽声不绝于耳,像是帐篷里都落满雪影。
    司绒翻来覆去, 干脆摊平手脚, 闭着眼睛,听雪一片一片地落在她耳朵里。
    “闷不闷?”
    司绒吓了一跳, 唰地拉下衾被一角,床沿在此时下陷, 压出滞涩声响,昏黄如陈旧纸张的视野里,一道鸦青色人影裹着寒气出现在床前。
    “殿下……闯人睡榻做得熟手啊。”
    “不及公主,赶人下榻毫不心软。”
    怎么说呢, 封暄打死都不会想到昨夜事毕后,他抱她沐浴擦身,干干爽爽暖烘烘地要抱美人共眠时, 美人披衣穿靴就要走人。
    即便她不给留夜的机会, 那封暄能让她冒夜回去吗?
    最终他闷着气,用力地套上靴子, 披着大氅从自个儿帐篷里离开了。
    昨夜过得跌宕起伏。
    先被句桑温里带刀地敲打, 再融浸在夜色里独自受着情绪的拉扯, 心爱的人给他两个时辰的餍足,又要他食髓知味之后独自品味。
    封暄从未尝过这样的滋味儿,他的情绪并不剧烈,但起伏足够密集,若用笔触画出来,便是一条远看笔直,近看有无数细小起伏的波浪线。
    他时刻都在为司绒波动。
    却摸不准司绒的目的。
    “错了,我是自己下榻。”司绒转过身背对他,再次把衾被拉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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