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垠海上本是教人举目茫然的地方,可修行了《九面玄龟太一咒》,那浩淼烟波下,随着水中乌光的兜转,孤舟驶过的地方,便再无甚么生灵得以藏匿行踪。
    对于楚维阳而言,猎取收获寻常的妖鱼,几乎已是不费力气的事情了。
    此时间,随着楚维阳的手一抬,又是一尾鱼被裹挟在乌光里,兜转着翻卷出海面,直直坠入那一口大釜之中。
    再看去时,乌光水中,翠玉火的持续烹煮下,原本寒泉一样的水已经咕嘟咕嘟冒起了气泡,不时间,随着白色的鱼汤翻滚,几乎化成胶质的晶莹鱼肉,透着浓郁的丹香气息,兜转着满蕴的充沛灵光。
    端是到了火候。
    只是这会儿,楚维阳却不曾欣喜,反而微微皱了下眉头。
    盖因为在楚维阳的眼中,这一釜鱼羹,本可以有更为深邃的药力和灵炁,毕竟这不是纯粹的烹煮,那巫汤的外相下,蕴藏的是丹道至理。
    楚维阳所施展的翠玉火与乌光水也皆尽是顶尖品质,毕竟也是出自于庭昌山的至高法门。
    如今这番恰到好处的火候,距离楚维阳的预想,尚还差了三分。
    心念流转的瞬间,心神之中,淳于芷的声音便已经响了起来。
    “晓得你在想些甚么,炼丹也好,真个烹煮吃食也罢,你见过拿掌心煎鱼的?我是未曾料想到,你能够将玄冥丹鼎的意蕴参透到这样的地步——
    只是这一釜鱼羹,玄冥意境有了,巫汤外相下的丹道义理有了,偏生是鼎本身,差了一些,不,差得不只是一筹!从未听闻凡铁中炼得出仙丹的!”
    闻听此言,楚维阳像是想到了甚么一样,一翻手间,捧在掌心的,便是那一枚曾经掩埋在密室尘埃下的青铜碎片。
    倘若说及曾经见过的顶尖宝材,除却紫蟾丹炉,楚维阳能够想到的,便只有这一枚青铜碎片了。
    同样的本命法宝遗蜕,紫蟾丹炉山丘也似,不知炼金去多少的材料,断不是如今楚维阳的力气能够使动的,况且楚维阳尤有三分敬意在,晓得那丹炉中有大修士的道果余韵,用来盛些吃食,哪怕涉及到甚么丹道,都太过于暴殄天物了。
    反而是这枚青铜碎片,不说玄冥丹鼎一脉的物件,楚维阳用起来天然没甚么心理负担,只说法宝遗蜕本就碎裂成这样,其上又没了道果余韵,不论楚维阳用在甚么地方,照理说都是教它焕然一新、脱胎换骨的变化。
    “芷姑娘,你看……”
    话音刚刚落下,楚维阳的手边,法剑上灵光兜转,倏忽间就是一道剑气斩落,直直劈在那枚青铜碎片上面。
    金石交击的刺耳声音猛然响起。
    楚维阳再低头看去的时候,那青铜碎片上,莫说是剑气割裂的痕迹,便连些锈迹都没能刮擦下来。
    只是年轻人也明白,这一剑的用意本也不在表面上。
    不多时,淳于芷的声音便再度响起。
    “果然,早先就有所猜测了,那幻境中邢道人曾说这宝器的跟脚,说是一任道城之主的法宝,你又从中参悟得《云霁经》,我当时就猜测,这法宝该是用北海玄铜炼成的。
    只是转念又一想,这玄铜甚是非凡,外海极北处的大海眼漩涡里,一年下来不知吞吸葬下多少金铁在里面,几若是熔炉磨盘一般,将水中灵炁与海底煞炁尽都煅炼入其中。
    就是这样,一年到头来,能有人机缘巧合得到一块拳头大小的北海玄铜,都是几代祖坟冒青烟的运道,于是,我瞧见那大缸的体格,便想着没有这样奢侈的事情……”
    听她那满是喟叹的语气,显然又是被玄冥丹鼎一脉震惊的一天。
    原地里,楚维阳也学着淳于芷一样,手腕一抖,掌心中翠玉火显照,直将那青铜碎片裹在其中煅烧。
    如是数十息过去,等楚维阳将翠玉火一收,再去拿手指头小心翼翼的戳着青铜碎片,莫说是烧下来甚么铜汁铁水了,指尖的触感上,只有属于青铜碎片原本的冰凉。
    咧了咧嘴,楚维阳这才喟叹着开口道。
    “似是这样的宝材,便是只剩了巴掌大小的碎片,便是没了大修士的道果余韵,只是材质本身的坚韧,我几乎都拿它没有办法……”
    听到楚维阳的感叹,反而是淳于芷的反应,显得很有办法一样——
    “修行岂是如此不便之事!若是用自身法焰去烧炼,不到金丹境界,别想将其熔炼,海眼漩涡里面出来的东西,其坚韧,在金丹境界的宝材之中都是数得着的!
    可它既然摆在了面前,被咱们……被你攥在了手心里,那就断没有摆弄不了它的道理!不拘是斋醮科仪,还是用灵符布下阵坛,引动天地之力过来,都能收拾稳妥!
    只是话说到头,斋醮科仪也好,灵符阵坛也罢,用过一回就毁的东西,都不是你如今的家底能支撑起来的,又要便宜又要有效果,这才是艰难所在,我得好好想想。”
    愈是到这样的时候,楚维阳便愈是欣赏淳于芷这种出身庭昌山,掌万法玄妙的气韵。
    翻手收起这枚青铜碎片,楚维阳便将法剑横在膝上,指尖捏着一缕煞炁,并成剑指抚在交织着明黄与银白颜色的剑脊上。
    “好!好!不着急,芷姑娘慢慢去想,想那庭昌山道法玄妙,定能有合用之法,不逊我玄冥丹鼎一脉……”
    正说着,也不知哪一句触动了淳于芷,她再开口时,那清丽的声音之中,几乎夹杂了些怒意。
    “哪里是庭昌山玄妙,分明是我这儿曾经将诸法修得玄妙!”
    眼见得法剑上灵光一阵阵兜转,楚维阳也只是笑着连连去抚。
    “好,好,芷姑娘,关于庭昌山,你说甚么,那就是甚么……”
    ……
    外海极北。
    滔天的巨浪翻涌着,一阵还未呼啸而过,便有一阵冲霄而起。
    远远地,连绵轰隆的声音,几若是雷霆炸响一样,环绕在层叠巨浪涌成的“连绵群山”之间。
    远远地隔着“群山”朝着更远处眺望而去,那轰隆雷音的源头,那视野的尽头,海与天的连接处,一道深邃而纯粹的幽暗将天地割裂开来。
    海眼漩涡。
    仿若是天地无尽威能的显照,在这磅礴的天象面前,在四面八方涌来的灵炁交错成的汹涌风暴里面,即便是身为金丹大修士的宋清溪,脸色都变得惨白起来。
    她似是气息有些不畅,再仔细看去,原本平整的宫装也被水汽打湿,又在狂风里猎猎作响,最后紧紧地贴在她整个人的身上,承托出浮凸的身躯,教人一眼就能看到她因为喘息而剧烈起伏的胸膛。
    狂风之中,剑气长河的黯淡灵光在她的身周若隐若现,原本浑厚的无量神华,也只在她的脑后悬照出朦胧模糊的光晕,再自看去时,连她捏在手中的剑形翠钗上面,都有了一道深邃的裂痕,不时间有黑气蒸腾,从中散逸出来。
    这会儿,宋清溪那冷清的脸上稍稍有些惊惶神色,她不时间回首朝着身后望去。
    果不其然,只是倏忽间,忽然一道灵光由远及近的砸落在半悬空,明光兜转之间,一个将身形都隐没在帷帽垂落的厚重纱衣里的女人,正凌空而立,显照的瞬间便将气机锁定在了宋清溪的身上。
    紧接着,又是一道剑光划过,再看去时,却是丁酉年显照身形,这会儿,镇魔窟长老不见了早先的狼狈,阴翳的眼神之中满是对于宋清溪的狰狞恨意。
    瞧见了那女人的身形,宋清溪忽地像是放弃了挣扎一样,脸上的惊惶神色陡然间消减了去,复又只剩下了冷清神色。
    “你……”
    刚开口准备说些甚么,话音还未落下,便被那女子打断。
    分明是轰隆雷声连绵震响的地方,可那女人从帷帽下传出的慵懒声音,却真切的回响在这方天地间,似是风雨不能侵之,似是雷霆不能动之。
    “宋清溪,你还是少说两句废话好了!你们剑宗九成的人出来行走,都是那不可理喻,一句话就要出剑分生死的疯子;
    剩下那一成,就是你们截云一脉的傻子,分明是剑修,多少年了却一张嘴就是因果因果的,离了这俩字儿能死是怎么着?
    没想到会有今天罢?当年我那二弟子,不就是撞见你法身,被你一剑杀了么?你们不是懂因果么?这因果怎么算?
    今日,你这道法身,你这柄本命法宝,就尽都留在这儿罢!”
    话音落下时,那女人的朦胧身形,几乎是霎时间散在了狂风里,再看去的时候,只有铺天盖地的煞炁裹着九天月华,呼啸着席卷向宋清溪。
    与此同时,那慵懒的声音几若是雷霆一样,也炸响在了丁酉年的耳边。
    “姑奶奶为了痛快来的这儿,可你也别想把百花楼拖下水!识相的,赶紧滚!否则斩了她的法身,我便亲自收拾你的性命!
    滚——!”
    ……
    月华朦胧,直上九天正中。
    这会儿,仍旧是端坐在舟头。
    没去再思量着青铜碎片的事儿,原地里,楚维阳已经开始烹煮起第二锅鱼羹了。
    眼见得丹香味道一息胜过一息,不一会儿就抵至了火候的巅峰,原地里,楚维阳也不抬手,只是轻轻地一张口,随即,那翠玉火与乌光水一裹,水火盘旋之间,就裹着鱼羹,化作一道流光飞入楚维阳的口中。
    几乎是闪瞬间,随着楚维阳的吞咽,巫汤化作炽热的烈火,直从中脉坠入胃囊丹鼎之中。
    蒸腾的灵炁与药力在鼎中水火磨盘的淬炼下,仍旧蒸腾而起。
    罕有的,楚维阳煞白的脸色,竟有了几分红润,那短暂的饱腹感中,楚维阳微微眯着眼睛,似是陷入了微醺的陶醉里。
    正当楚维阳沉浸在其中,仔细体悟的时候。
    忽地,楚维阳的脸色一变,猛地睁开眼睛。
    年轻人沉郁的眼神朝着不远处的空处看去的时候,几道呼啸的声音几乎同时从略显平静的海面下传出,清澈的月华映照下,数道乌光水几乎化作利剑一般刺去!
    唰——!
    几道乌光还未那空处交汇。
    下一瞬间,一道碧蓝灵光兜转着,便从海面下冲出,等楚维阳再看去的时候,却是一清瘦的道人脚踏在海面上,迎着楚维阳的目光,只是讪讪一笑。
    可原地里,楚维阳的脸上却毫无笑意,更相反,随着这清瘦道人的身形显照,楚维阳沉郁的脸色愈显阴翳,空洞的目光一动不动,几乎有克制不住的杀机要涌现出来。
    与此同时,那海面下的呼啸声戛然而止,几道乌光散在水中,不见了去向,却也未被楚维阳收起。
    外海中,有人的地方便有凶险,若想免去些麻烦,便只能摆出这样的凶戾表情来。
    如是,接连数息的沉默与对视,楚维阳喑哑的声音方才响起。
    “我不打招呼,你这是没想着出来?”
    话音落下时,那人脸上的笑容更是尴尬,一时间,连腰都半弯下来。
    只是楚维阳瞧的真切,自始至终,这人都这样平静的踏在海面上,任由波澜涌动,却不曾变化分毫。
    “是贫道之过,是贫道之过!瞧见道友在这儿打熬水火,手法端是精妙,一时间瞧的入了神,竟犯了大忌讳,不过道友无须多虑,关乎道友修行,贫道可以赌咒宣誓,定然不外泄丝毫!
    哦,对了,我观道友妙法,水火两相之中,有妖兽血煞气机,这样的法门,我只听闻一处有过,不知道友可是庭昌山门人?为了赔罪,我这儿另有一桩机缘,想要送给道友!”
    闻听此言,楚维阳端坐在原地,仍旧是不动声色,只是抬眼看去的时候,楚维阳的眼波深处,水火两相的灵光兜转而过。
    平静的海面上,遂响起了年轻人喑哑的声音。
    “我不是庭昌山门人,我是东山淳于家修士,名唤淳于典,这位道友,可以细说机缘了。”
    第61章 噬心唤命莫道忠
    闻听楚维阳之言,那清瘦道人并没有立时间回应,更相反,他颇诧异的看了楚维阳这里一眼。
    惺惺作态,似是在呢喃自语,偏生一开口时又要将声音说得很大,教人能够听得真切。
    “东山淳于家修士?可这水火两相法门却似是庭昌山所独有……道友果真不是庭昌山弟子?这海外浩浩茫茫,不沾地面上的那些杂事儿,道友无须有这样的警惕心思,直与我说也没甚么的。”
    有的人就是这样,不过是一句话,不过是一个细微的动作,就能够教人厌烦不已。
    此刻的清瘦道人便是这样,毫无遮掩的试探,一点点激起了楚维阳的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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