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爱说话的大嫂都出头了,刘小娥立马跟进:“是啊妈,我大嫂说得对,你就放宽心吧。往后过日子你更不用愁,我就是你亲闺女,准比小霞见你还亲呢。”
    边说边给在场的人挨个发蘑菇串,“吃了我的串儿,大家伙儿都给我作证啊!”
    满屋人都笑起来,连夸马秀兰有福气,俩儿媳妇都贴心,夸得马秀兰哭也不是,不哭也不是,瘪着嘴响亮地打了个嗝儿,鼻涕泡都冒出来了。
    趁众人哄笑的空当,姜冬月又安慰几句,赶忙带上唐笑笑和唐墨离开。
    再多待一会儿,恐怕马秀兰就该对着儿子哭天抢地抹眼泪了。
    回到自己家,草草吃过午饭,姜冬月收拾了碗筷,对唐墨说:“我下午回娘家看看我妈去,你在家盯着点儿孩子啊。”
    唐笑笑举起左手:“妈,我也想去姥姥家!”
    “改天再带你。”姜冬月边说边往提篮里拾了二十个鸡蛋,又装两双新做好的鞋垫,“今天有点儿晚,我快去快回,你在家跟你爹玩儿吧。叫你奶奶哭那一场,妈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儿,得回去看看我亲妈。”
    唐墨:“……”
    别说,他真觉得最近姜冬月脾气越来越大了,以前顶多关起门抱怨两句。
    看看姜冬月同样越来越大的肚子,唐墨识趣地把心里话咽回去,说道:“冬月,我送你吧,你今儿忙活半天了,再到魏村走个来回,腿脚都得肿了。”
    姜冬月瞥唐墨一眼:“我慢慢走,没事儿。咱们乡下这土路太颠簸了,你骑车又跟长翅膀飞似的,我不敢坐。”
    唐墨:“……那我带你走大路?那路都铺了石子洋灰,平整。”
    姜冬月还是不让:“那条路都通向青银县了,得绕多大一个圈子?还没我走得快呢。对了,我听会粉嫂子说,爱党带着几个人去平金河上闸了,你今天是不是得浇地啊?”
    “早着呢。”唐墨将兜里的瓜子掏出来倒桌上,招呼唐笑笑吃,“我偷空去地里瞧了,第一道河的正浇着,等轮到咱们第三道河,估计得后半夜或者明天早上了,看水大不大吧。”
    姜冬月:“你今天就没上工,明天还有空去浇地吗?”
    “有,两天假呢。”唐墨拆开块硬糖放嘴里,含含糊糊地道,“这两天厂里活儿少,我跟刘建设都请了假,他也要浇地嘛。”
    “行,那你勤往地里跑着点儿,别让笑笑去河边。”
    姜冬月说完,拎起提篮就出门了,留下唐墨和唐笑笑面面相觑。
    唐笑笑眨眨眼:“爹,我还是想去姥姥家,要不你带我去吧?”
    “嘿!你妈刚走我就骑车撵,她不得骂我!” 唐墨一把掐住唐笑笑,把她高高举起来放到脖子上,“笑笑呀,你跟爹说,你妈这脾气是不是越来越大了?”
    唐笑笑抱住他的脑袋,认真回答道:“没有呀,我妈脾气最好了,比奶奶好,比小姑姑好,比小婶婶好。”
    唐墨哈哈大笑:“还是亲闺女向着亲妈,难怪我妈今天哭成那样。走,爹带你再上奶奶家转一圈儿,然后去地里看发水!”
    唐笑笑顿时两眼放光:“看发水喽~”
    父女俩一拍即合,锁上门溜溜达达地走了。
    * * *
    过了处暑,天气就没那么热了,姜冬月沿着田间小路走走停停,终于看到了熟悉的魏村石碑。
    她在村口歇了会儿,然后才往土坯房走,刚推门就见林巧英正在院子里纺线,手摇纺车呼噜噜地转个不停。
    林巧英纺的是白洋线,这种线坚韧柔软,而且不易断裂,用来缝被子褥子、做棉衣棉裤特别舒适,几十年后的集市上仍然有卖。
    “冬月,你怎么半晌天的过来了?”
    林巧英高兴地迎上去,看见姜冬月拎着提篮,忍不住数落她,“来就来了,带什么东西啊?鸡蛋就算自己不吃,还能卖个体己钱存起来呢。”
    乡下的土鸡蛋在城里很有市场,隔一阵儿就有人专门过来收,走街串巷地吆喝,一斤鸡蛋给九毛或者一块。
    以前姜冬月都把鸡蛋小心攒着,几毛几毛地换点钱补贴家用,现在更愿意自家煮了吃,有营养,且比肉便宜得多。
    “不卖了,咱们自己吃吧,块儿八毛的不顶用,我寻思干个小买卖挣钱。”姜冬月把鸡蛋挪到林巧英的篮子里放好,又让她试试鞋垫,“用缝纫机做的,妈你试试合不合脚。”
    林巧英铺到鞋底试了试,看大小正好就收起来,取出几块冰糖给姜冬月泡水喝。
    “你现在大着肚子,走路做饭都费劲,还琢磨什么小买卖啊?好好吃鸡蛋养身体,倒是个正经事。”林巧英看向姜冬月的肚子,“你真没照b超看看?万一是个女娃,你家老太婆肯定又不给你看孩子。唉,老天爷千万保佑我家冬月这胎生男娃吧,将来还能有个依靠。”
    往常姜冬月听见类似的话就憋气,免不了回怼“你养仨儿子也没防老”,再跟林巧英吵几句。但她现在已经免疫了,只摸摸肚子,把今天给唐霞送嫁的事儿学了一遍,末了道:“唐霞拙手笨脚的,除了嘴没一处地方勤快,我婆婆还当她小棉袄呢。”
    “我怎么也比唐霞强点儿,以后我尽量对你好,笑笑有样学样,等我老了对我也好,就算是有依靠了。”
    这话把林巧英逗乐了:“哎呀,冬月你说得在理儿。真是女大十八变,你小时候跟个闷葫芦一样,凭谁也想不到,长大了心眼儿这么透气。”
    她好几天没见闺女,攒了一肚子话,说着说着就提起孙梅芝,“老孙家的闺女跑回娘家住,都好些天了,隔三差五听见老孙在街上骂他女婿没良心,满肚子花花肠。这事儿你知道不?”
    姜冬月心头一动:“知道,村里都传遍了,他女婿还是支书的兄弟呢。妈,你看孙梅芝要是离了婚,能在娘家待住吗?”
    “好端端的说什么离婚啊?”林巧英拍闺女一把,“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可不许再提这话了!”
    姜冬月“嗯”了声,有心再问问孙梅芝家里的情况,奈何林巧英不爱出门,又跟孙家关系平平,说了几句便没啥兴趣,转头开始数落姜冬月脾气倔,不肯受罪生男娃。
    “没儿子腰杆都挺不起来,孙梅芝有个老爹跟兄弟撑腰,你要一直没男娃,将来可怎么办呀?上回你大哥过来还说你不懂事。”
    姜冬月:“……”
    不得不说,她以前经常跟亲妈说着话吵起来,并不能都怪自己。
    姜冬月边纺线边听林巧英叨叨,听到“你舅姥爷的干兄弟的侄媳妇家有秘方”时,抬头看看天色,说道:“妈,不早了,我先回去了啊。”
    林巧英依依不舍地把闺女送到门口,不忘叮嘱她:“我看老孙头儿不是好说话的人家,你可别掺和别人家事儿啊。还有,往后棒子越来越高,牛虻要出洞了,掰棒子之前你就别来了。我要实在想你和笑笑,就慢慢往石桥村走。”
    “行,那我这阵子就不来了。妈你也少出门,等以后我生完孩子叫唐墨买个自行车,再来看你就方便了。”
    姜冬月说完,出门拐上小路,没走多远就看到有个身量娇小的女人迎面走过来,边走边咬着嘴哭,泪水流得满脸。
    仔细一瞧,居然是孙梅芝!
    姜冬月那颗心登时砰砰直跳,她深呼吸几次,开口叫住了孙梅芝。
    “梅芝,有日子没见了,咱俩说几句话吧!”
    第20章 朝前看(捉虫
    孙梅芝脸上立刻浮出抗拒的神色,姜冬月权当没看见,上前拉住她走到路旁大柳树的荫凉里,找个空地儿坐好,又掏出卫生纸让她擦擦眼泪,温声说道:“梅芝,我早就想找你去,正巧今天碰见了,你别着急回家,咱俩在这边坐会儿吧。”
    孙梅芝通红的眼眶里涌出泪水,低声道:“这会儿人人都在看我笑话,我哪儿还有家呀?”
    “快别说这话,错的又不是你,就算有人笑话,也是笑狗男人和狐狸精。” 姜冬月边说边从提篮里摸出两个果子递给孙梅芝。
    这是林巧英特意给她装的。每次从林巧英这里回去,甭管家中有没有什么东西,林巧英从不让闺女空着手走。
    “狗男人?”孙梅芝苦笑一声,“陈爱军真是狗都不如!我过晌才把他骂走。这王八东西,当我看不出来他心疼那狐狸精和狗崽子啊,还有脸问我到底想咋办,好像离了他我能饿死一样,我呸!”
    姜冬月顺口骂了陈爱军和王佳佳几句,又劝孙梅芝别为了恶人生气。“你正当风口浪尖的,要为自己着想,学校都贴着标语,‘身体是革命的本钱’,气坏了自己不值当。”
    孙梅芝难得遇到一个既不看笑话也不说风凉话,反而真切担心自己过不好的人,又酸又暖的,不知不觉就把心里话倒了出来:“陈爱军个没良心的,一天天哭丧着脸问我想咋样,回家爹妈也问我想咋样,哥嫂也问我想咋样,都快把我逼死了!”
    “可是我有什么好办法?就因为肚子不争气没生出男娃,我就活该落到这个下场吗?怎的现在人人嫌我脾气大,背后骂我心肠硬?我做错什么了?我活该受气吗?我怎么就脾气大了?”
    孙梅芝说着说着又哭起来,两片眼皮红肿,“到这种时候,就我婆婆还说句人话,过或不过都不让我吃亏,说至少也得给我五万块钱,叫陈爱军把家底掏空。二哥也骂陈爱军不识好歹,一天天赶着他来咱村赔不是。可是……可是我心里咋还这么难受啊!”
    她说到伤心处,捂住嘴呜呜痛哭,“冬月姐,我是真咽不下这口气啊!这一天天的我都不知道怎么熬过来!我太憋屈了呜呜呜!”
    姜冬月时不时附和两声,给孙梅芝撕两块卫生纸递过去,仔细听着她说话,越听心里越沉。
    她管孙梅芝的婆婆叫婶子,老太太养活了六个儿子,人多力量大,每逢浇地争水,他们家都排第一户。等二儿子当上村支书,老太太说话更硬气了,在石桥村就差横着走了。
    但老太太也有点不如意的地方,六个儿子膝下居然全是闺女,只有老四陈爱民家生了个儿子,正经的独苗苗。因为这事儿,老太太没少烧香拜佛,背后也没少被其他老太太笑话,说她有儿没孙,到了(liao)绝根。
    听这话音,老太太哪里是为孙梅芝好,分明是存了舍掉她和孙女,去换王佳佳和孙子的意思。
    结果孙梅芝还以为婆婆跟自己是一头儿的,为自己着想,真是……唉。
    小半卷卫生纸快用完的时候,孙梅芝终于平静下来,擤擤鼻涕,擦擦眼泪,不好意思地道:“冬月姐,叫你看笑话了,我平常脾气大,说话冲,临到出事儿了,连个真心安慰的都没有,难为你愿意听我说这些疯话。”
    “咱俩都是魏村嫁到石桥村的,平时再不显,也比旁人亲近。”姜冬月随手扯了两根狗尾巴草,拿在手里揉搓,到底忍不住叹了口气,“梅芝,我姥爷从小就教我,少说话,多做事。可我看见你这样,就忍不住想多说两句,不管是对是错,我都是一番好意,你千万别当耳旁风啊。”
    打完预防针,姜冬月正色道:“你现在摊上这倒霉事儿觉得憋屈,不是因为你脾气大,说话冲,也不是因为你没儿子,它啥也不为,就因为你是个女人。”
    孙梅芝愣住了:“……因为我是个女的?”
    自从陈爱军露出尾巴,她形形色色的见了不知道多少人,舌头嚼烂了也无非“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为了孩子忍一时风平浪静”那套,听得她耳朵都起茧了,真没想到姜冬月能这么说。
    姜冬月点点头:“没错,就因为这个。你看啊,戏文里都唱‘刘大哥说话理太偏,谁说女子不如男’,但在咱们乡下,还真就是女不如男。女人没有宅基地,就没法盖房子,没有自己的窝,不在娘家就在婆家,反正没有自己家。”
    “好容易赶上国家好政策,一个人头上分两亩地,偏偏又没男人那把子力气,拉不动耕犁,扛不起麻袋,没办法自己种地。哪怕一天到晚地干活不闲着,还是不如男人。”
    “假如梅芝你是个男的,有宅基地,有房子,有两亩地,俩闺女也不用天天抱着,我铁定劝你离婚!这世上谁离了谁都能过,咱们女人勤勤恳恳地干活,多少也能混口饭吃,不用强留在婆家受气。”
    可惜现在还不行。
    这年月大部分农活都靠人力,远的不提,等到秋收,地里的玉米棒子就要抡起?头一棵一棵地砍,像唐墨那样的壮劳力,收拾完家里的地也得脱两层皮。
    所有有时候真不怪乡下人重男轻女,男人的确能干。然而这轻轻巧巧的四个字,浸透了不知多少女人的血泪,直到十几年、几十年以后,仍然没有完全扭转。
    若非如此,孙梅芝离婚后不会一年不如一年,姜冬月这会儿也不会顶着压力耐心劝说。
    “冬月姐,”孙梅芝渐渐回过味儿来,“是不是我婆家有人找你劝我啊……”
    “当然不是啦,我跟老陈家的人又没交情。”姜冬月摆摆手,“就是碰见你了想跟你说说这事儿。你还年轻,年轻就气盛,想得少,容易为了一时置气吃苦头。别的不说,你有没有想过离婚了怎么过日子?”
    “先别提改嫁。咱村和他们石桥村都有二婚改嫁的,条件看着还不如陈爱军呢,至少也得熬个十年八载的,才能在婆家站稳脚跟。有那功夫,你不如跟陈爱军耗着,至少能把亲闺女养大成人。”
    孙梅芝皱起眉头:“陈爱军都勾搭狐狸精了,我俩闺女一个也不能落他手里!他养活外头那野种去吧!”
    “这个不好说啊。”姜冬月长长叹了口气。
    她是真的为孙梅芝感到担心,别人都准备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了,她还在这儿生气丈夫出轨,就这斗争水平,能不遭人算计吗?
    “梅芝你想想,你婆婆跟爱党现在都替你说话,为啥呀?因为你是陈爱军媳妇,你好他才能好,你不好他也不好。可你要跟陈爱军离婚了,他们会站在谁那边?所以有些好话听听就行,千万别往心里去,你还是得为自己做打算。”
    左右四下无人,偶尔有乡亲去地里,看见她和孙梅芝在树下坐着都绕路了,姜冬月索性把话挑明:“一旦离婚,你没房子没钱,陈爱党还有些关系,恐怕俩孩子你都争不到。到时候真就变成光杆司令了,别说拿五万块钱,就是拿个七、八万,你也划不来。”
    “只有守住自己的家,男人和孩子才是你的,房子和地也是你的,你得拿出斗争精神,好好给自己争一争啊!不然这几年辛苦真是白费了,什么都得从头再来。”
    孙梅芝头一头听人把话掰开了说得这么仔细,心里大为感动,却还是有些迟疑,吞吞吐吐地道:“冬月姐,实话跟你说吧,我、我现在看见陈爱军就犯恶心,猪圈里牵头猪都比他干净,恨起来我都想拿刀捅死他,哕!”
    “我知道改嫁无好汉,不行我就住娘家吧,大哥大嫂人不赖,我再多找陈爱军要点儿钱……”
    姜冬月:“……”
    难怪从前孙梅芝坚持离婚,原来还有这么个打算。
    唉,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别管有没有用了……姜冬月把揉烂的狗尾巴扔开,低声道:“梅芝,你叫我一声姐,我也不让你白叫。我刚去娘家看了我妈,但是没去我大哥家,没去我二哥家,也没去我小弟家,是到老房子里看的我妈。亲妈有生养的恩情,还带了十几年孙子,最后都落到这下场,姐姐妹妹的又算什么呢?”
    “当然了,你哥嫂肯定比我家的强点儿,可是你回了娘家长住,还是没有宅基地和房子。只要寄人篱下一天,哪怕你从早到晚干活,别人说起来也不能念你的好,还要夸你哥嫂心善,给你一口饭吃。”
    “至于外甥外甥女的,更指望不上。我家那几个外甥你知道吧?他们小的时候我可心疼了,有点儿余钱就给买吃的,那会儿头发挺长,进城剪了卖六块钱,五块八我都给外甥买布做衣裳,自己买两毛钱冰棍儿,还觉得心里挺甜。可是现在我的外甥们都哪儿去了呢?我挺着肚子回娘家多少趟,一个人都没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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