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昭宁猝不及防让她一拽,来不及躲闪,人陡然僵在原地,错愕微微瞪着眸,耳尖泛起薄红,一路烧到耳根处。
    “郡主?”谢昭宁警惕环顾四周,又试探轻唤霍长歌一声,脚下缓缓后退一步,身子也往后半仰,与她身间努力拉出段距离后,这才关切问她,“可是身体不适?”
    初见那日情景历历在目,着实不大美好,谢昭宁不由胆战心惊,言行越发审慎。
    霍长歌见他莫名红着一对白玉似的耳朵,不由一愣,垂眸瞧了眼自个儿的手,比他还茫然——她干了甚么能让他即刻就羞涩成这副模样了?竟是尚未留意他一副避她如蛇蝎的姿态。
    霍长歌险些笑出来,又连忙抿住笑意,将扬起的唇角狠狠压下去,故意泫然欲泣抬眸瞅他一眼,顺着他的话,将错就错哽咽着说:“二哥哥不理我,四哥哥也不喜我,三哥哥,你是不是还在生我气?”
    谢昭宁:“……”
    她如今这娇柔无助模样,与前日宫门前那无理取闹的折腾劲儿,简直又不似同一人。
    谢昭宁下意识便道:“不敢。”
    “不敢?”霍长歌长睫一眨,眼底倏然就凝了泪,缀在眼下摇摇欲坠,小声啜泣,“原是不敢生,不是不再生。”
    谢昭宁又哽住,虽不知所措,却晓得赶紧改口,温声道:“是、是不再生了,小郡主,你莫哭。”
    霍长歌面儿上立马闻声落泪,内里却要憋不住就快笑疯了,她重生一回倒是得了个大便宜,前世原不知少年谢昭宁还是这么个腼腆无害的性子,逗一下便能红了脸,说甚么话他都愿意信,简直有意思得紧,忍不住便想撩拨他。
    她“哇”一声假意嚎啕起来,泪“唰”一下越发落得急,晶莹泪珠裹着夕阳微微昏黄的光,亮闪闪又滴滴哒哒地落,骇得谢昭宁心脏都快停了跳,愈加茫然无措:“我,我可是又说错了话?”
    谢昭宁幼年与活泼开朗风风火火的二公主一同长大,后又有未语先羞不露人前的四公主,可从未见过如霍长歌这般——难以形容的姑娘,性情不定似夏日里的过云雨,说哭就哭、说闹就闹。
    “没事儿,三哥哥,”霍长歌抽噎两声就止了泪,扯着他大氅下摆揩了揩脸,恍然笑得又乖又娇俏,似一朵沾了晨露的花儿,拖着尾音又甜甜腻腻地说,“听你不气我,我欢喜。”
    谢昭宁:“……”
    “咱们走吧,三哥哥。”霍长歌逗弄完了他,终于舒坦了,笑靥如花得往前自顾自跑远了,一回头,见谢昭宁还怔在原地没动,一副被雷劈了回不过神来的模样,又憋着笑小跑着回来,扯了他大氅往前拖,谢昭宁迷茫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惊魂未卜地瞪着她后脑勺那俩一晃一晃的小髻。
    这这这姑娘,他忍不住心道——
    ——喜怒无常……吧?
    常言道,虎父无犬子,怕是于北地霍家而言,这话也是不准确的,唉……
    他原因对霍玄的敬仰而生出的对霍氏子弟的那点子期待,见一面,磨一磨,再过不了几日,就只能剩下一地齑粉,风一吹,便丁点儿也剩不下了。
    *****
    出了内宫门,马车在外候着。
    连璋与连珩正坐在车里一侧,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两句,见霍长歌打了帘子进来,连璋冷冷淡淡觑她一眼便住了嘴,闭目枕着双手往车壁一靠,似睡非睡,一副眼不见心不烦的姿态。
    连珩靠门坐着,笑嘻嘻瞅她一眼也不说话,谢昭宁紧跟着也进来。
    人一齐,车一晃,便直朝外宫门而去,飞快驶出了皇城里。
    霍长歌与谢昭宁并排坐一侧,她自觉挤在角落,给谢昭宁腾开了足够宽敞的位置,谢昭宁却仍觉坐得局促,僵着身子,两手拢了拳搁在膝头,一动不动似座玉雕。
    霍长歌正对连璋,连璋不吱声,车内也没人敢说话,只连珩无聊得两臂环抱在身前,两眼不住滴溜溜转,左左右右地瞧,也不知到底在看甚么。
    车里静得尴尬又瘆人,一时间,只闻车轮轧过石板路,发出“咯吱咯吱”的轻响。
    半晌后,车停下,门外有人扬声道:“公子,已到地方了。”
    连璋这才缓缓睁了眸,不耐烦地应了声,帘一掀,人便弓了腰率先要下去,临出门,还狠狠瞪了眼霍长歌。
    霍长歌与他面对面本就不自在,心里也正烦着他,见他莫名横来,下意识杏眼一翻瞪回去,连璋猝不及防吃了一记眼白,手攥着帘按在门框上愕然一顿,也不急着下去了,显然未曾料到她竟如此胆大包天。
    谢昭宁与连珩霎时一惊:“?!!”
    他俩相视一眼,便觉不好,果不其然下一刻——
    “你——”连璋一怒出声,抬手一指霍长歌,谢昭宁赶紧起身便拦,弓身按住他手臂,温声劝他:“二哥——”
    “你走开!”连璋转头适才要恼,连珩也站起来了。
    “二哥,先下车,先下车。”连珩推搡着连璋便往外面走。
    车内空间狭小,三个身量颇高的少年齐齐站着,越发挤得憋仄难受,肢体纠缠间,连璋已让连珩与谢昭宁半胁迫着下了车。
    霍长歌抱膝事不关己得坐着,前世初见时,连璋便无缘由与她挂脸;今日又平白生出事端,无故便要恼她,简直似有大病。
    她正没好气得腹诽,倏然一恍,便晓得连璋为何这般恼自己,若说前世谢昭宁乃自困于府中只能喜静,那连璋便是发自内心真喜静,受她牵连来闹市,怪不得要迁怒她。
    霍长歌一出神,车里人皆已下去,徒留她一人,待她挑帘站在车辕上,就见车外太阳已几近落了山,只余如血残阳缀在天地相接那一头。
    半副玉轮当空,清辉已渐渐铺陈开,日光的暖与月色的凉紧紧纠缠在天边,美得荡气回肠。
    连璋已不知被连珩劝去了哪儿,宫里禁军扮的车夫在马前扯着缰绳,只谢昭宁侧身立在车下等着她,平举着手臂,摄人心魄的半张脸融在那美到绝望悲壮的景色中,似一瞬回到那日宫门前。
    霍长歌怔怔杵在车辕上,一动未动。
    不远处,集市上,一盏盏灯渐次点亮,连影的烛火由远及近,似窈窕火凤拖了尾羽,“唰”一下转瞬到了眼前,霎时万盏花灯齐亮,灯火璀璨,绵亘十里,恍如白昼。
    城楼下,又有铁匠熔了铁水在打铁花,“哗”一声,铁水升空,“啪”一下又散成炫目银白碎花,似万点星辰坠落。
    “灿烂如花绽夜空,流星似雨洒峦崇。”(注1)
    霍长歌极目所见皆是震撼,她轻叹一句终于回神,按着谢昭宁手臂跳下车,适才站稳,便见有古怪两物直直朝着谢昭宁怀中飞来。
    谢昭宁反应极快,反手一抓霍长歌手臂,将她拖至身后挡着,侧身一避,那两物“啪”“啪”先后落地,谢昭宁垂眸蹙眉去瞧,莫名便没了动静。
    霍长歌从他身后疑惑探头,便见他脚下落了两只缀了七彩尾穗绣工精巧的荷包。
    她愕然转头往那香囊来处望,只见十步外,街道口,老树下,有两位团扇半掩面的姑娘美眸眺着谢昭宁,吃吃地笑。
    “这是打哪儿来的小哥哥,”其中一人娇声道,“好俊俏。”
    谢昭宁耳根“唰”一下又红了个透,抿唇沉默凝着自个儿脚尖也不搭话。
    霍长歌一时没忍住,“噗嗤”一声笑出来。
    前世谢昭宁就不大会应付姑娘家,这原还被丽嫔笑话过,霍长歌与他大婚后头次进宫,丽嫔就拉着她的手,揶揄地睨着谢昭宁,妖娆眉眼间浸润着浓重的慈悲与香火气,矛盾又和谐,不疾不徐道:“前年我原还问过他,这个姑娘也不要,那个原也瞧不上,他到底是想要个怎样的?你猜他如何说?”
    霍长歌那时只摇头:“臣不知。”
    丽嫔掩唇兀自乐:“他说啊,他不大会应付姑娘家。珩儿那时也在,弯腰大笑回他:‘姑娘家何须要应付?你只管挑个喜欢的,日日顺着宠着便是了。’”
    霍长歌抿唇轻笑,眼底却无笑意。
    丽嫔却是在兴头上,未曾留意她,复又转头与谢昭宁嗔了句:“昭儿啊,如今可晓得要如何应付了?”
    谢昭宁敛着一双冷艳凤眸温柔觑了眼霍长歌,笑着点了头。
    再后来,他倒对她确是日日顺着宠着的……
    霍长歌打回忆里走过一遭,于灯火红光中凝着谢昭宁侧颜,便见他果真一脸绯色,眼睫低垂,半掩着眸中尴尬,脚下一动,是要直接走人的意思。
    霍长歌望着地上那俩绣满杏红杜鹃的香囊,轻声艳羡一叹,却是想捡起来瞧瞧。
    北疆战事频发、贫瘠多苦,绣娘赶制军服尚且不及,哪里有人会做绣工如此繁杂精巧的玩意儿。
    她前些年与苏梅、素采与城里一位老绣娘学过陇绣,原只想为她爹绣出个荷包来,不成想绣过半年,针扎遍十指,北极玄武绣得像个狰狞男鬼蹲在石头上,那荷包也就让她爹挂在床前当辟邪圣物了。
    霍长歌方一折腰,谢昭宁便连忙伸手阻了她,蹙眉冲她一摇头,一副紧张模样。
    他抬眸礼数周全得遥遥冲那二女拱手作揖,闻得那二人遗憾叹息,又轻扯了霍长歌衣袖,催她快走。
    霍长歌被他拽走也不恼,了然轻笑,仰头止不住问:“是不是捡了谁香囊就要娶了谁?”
    谢昭宁不答,霍长歌却越发笑得揶揄:“三哥哥想来平日颇受姑娘待见,堪比卫玠呐。”
    谢昭宁面红耳赤斜她一眼,暗含责备,霍长歌便愈加乐不可支起来。
    他俩转眼进了街巷,入了灯市之中,只一瞬便被喧嚣淹没,周遭来来去去皆是人,举目左左右右尽是灯,好不热闹。
    第12章 宫灯
    “三哥!”猛然有人喊了声,似是连珩,二人抬眸,果然见他与面色不豫的连璋并肩杵在远处一座挂了巨龙彩灯的灯楼前,冲他俩遥遥挥手,“霍妹妹!”
    霍长歌一时间只望着那楼,又惊又叹:“三哥哥你瞧,那灯楼好漂亮,竟是龙!”
    “晋帝名中带凤,便自称凤帝,改以凤为举国图腾,还龙与百姓,平日欢庆祭祀皆可用。”谢昭宁远眺那盘附于灯楼上的彩灯巨龙,置身沸反盈天的闹市,却似乎格外自在,竟温声笑着与霍长歌解释,他一双长眸原生得冷艳,如此淡淡一笑,便似冰中裹着朵黄腊梅,七分清俊三分暖。
    还“龙”与百姓了,可把“凤”给抢走了,一点儿亏也没吃啊。
    霍长歌闻言虽忍不住腹诽,凝着谢昭宁那笑,心里便又刀割似得疼,下意识想,他骨子里果真是喜爱热闹的,前世自困于府中那些年,不知该有多寂寞。
    她只走了一走神,连珩好言哄着黑脸的连璋也过来了,连珩笑嘻嘻地问她说:“霍妹妹想瞧些甚么?可是有想先去的地方?”
    连珩前世也是这副不正经的风趣模样,整日穿着花里胡哨的袍子,手上时常一把瓜子攥着,走哪儿嗑哪儿,就好打听些八卦俗事,又玩儿得一手好乐器,面容与他那位原是歌姬的母亲丽嫔简直似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浓眉大眼、削尖的脸儿。
    他自知出身低微,便颇有自知之明得也不把自个儿身价抬多高,只当是个不堪大任又不惹人生厌的庸才,才华是有却也不多,能挣条活路就成,原就是直奔成年后封个享乐亲王去的。
    “去哪儿都行,我头回来。”霍长歌与他并无仇怨,前世交情也浅,又对他适才解围举动颇为感激,便也不计较宫里头扔下她那糟心事儿,只笑盈盈着道,“单凭几位哥哥做主了。”
    连珩闻言便觑连璋,却见连璋寒着脸仰头不理人,一副冷傲模样倒似他衣摆下缀的那只白鹳鸟。
    诚如谢昭宁所言,晋帝还龙与民,以“凤”自诩,自此皇室贵胄、世家大族中的男子,便盛行择一鸟类为自身图腾,取“百鸟朝凤”之意,意为臣服。可百姓却因此遭了罪,为避贵族图腾,平日里只能绣些黄鹂、喜鹊、燕子等普通寻常的鸟儿,便是要绣只杜鹃,还得往成衣铺子里问上一声才敢下针。
    除却皇帝是凤,太子择朱鹮,二皇子选白鹳,谢昭宁则挑了云鹤,那三种鸟类乍一瞧还颇肖像:
    朱鹮体羽白额鲜,喙红眸金,雍容庄重;
    白鹳羽白而翅黑,细腿长喙,趾高气扬;
    云鹤则体白顶红,长颈黑喉,姿态出尘。
    如此安排,想来也是先皇后意思,寓意他们乃一家人,不似四皇子,衣襟下常缀一只尾墨羽蓝喉白腹红、头粟眸褐嘴黑的仙色八鸫,模样机警又胆怯,个头虽小似麻雀,却风-骚得别致又漂亮。
    连璋不语,谢昭宁不言,连珩头转过一圈,认命一叹气,复又乐呵呵得与霍长歌道:“既然两位哥哥都没甚想法,那我也随意,这集市上左右不过都是灯,大同小异,咱们不若就走哪儿算哪儿?”
    霍长歌笑着应他:“行。”
    她一扭头,便故意尽往人多的地方挤,连珩也是个喜闹的,便随她身后跟着;谢昭宁不远不近缀着,人虽始终不语,却罕见现出几分惬意来,眼里也蕴了笑;只连璋铁青着一张脸,怒而不发,不耐地觑着霍长歌的后脑勺,猝不及防让人一冲撞,越发面色不豫。
    “三哥哥!”冷不丁霍长歌回身踮着脚,在人群里扬声唤了谢昭宁,又朝他嫣然一笑,挥了挥手,连珩在她身旁杵着半仰头,似是在瞧甚么东西。
    她那般一喊,莫名有些亲近之感,连璋瞬间横眉冷目,谢昭宁只一怔忡,也不好拂了她面子不理,左右她姓霍不假。
    他正认命要朝她走去,连璋却倏尔一伸手,阻了他一阻。
    “记得你自个儿身份。”连璋睨着他道,“便是你自幼敬仰燕王,对霍氏骁勇无畏原有憧憬与幻念,也莫与她太过亲近,她也不需你来照顾,徒增话柄,这话还要我再说?”
    “你二人在宫中不仗义得先跑了,将她一言不发扔下时,可想过这烫手山芋只能我接?我若是不管,陛下那里又如何交代?”谢昭宁双眸一挑,眼瞳于灯下竟现出几分流光溢彩的意思来,语气却淡然无奈,罕见得话多了起来,“二哥,她只不过是个小姑娘,性格又这般得古怪,背井离乡孤身一人来此,还是莫要做得太难堪了,何必与她置气呢?她又能做得了谁的主?诚然,她姓霍,我自然便要多顾念她一分。”
    “莫忘了母亲仙逝前曾提点过你甚么?”连璋压了嗓子轻声又道,“你同情她,那你自己呢?”
    “一刻也不敢忘,她要我在皇权之下莫要试探人心,谁都不可全然信任,莫说陛下,便是你与太子也不行;她要我安分守己度日,远离权势深谋远虑;她说我早晚是个箭靶子,不止伤已、还会累人;她说我只要活着,她便能对得起我父母了,可是二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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