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红色的火光跳动了下,慢慢舒展开来,照亮了大半个房间。
    只见地上趴着个黑衣人,肩膀和大腿被白老虎踩着,牢牢压在地上,肩头破碎的衣料间露出斑斑血迹,旁边还掉着个三角形的东西。
    顾良神气活现地朝顾念扬起脑袋,颈间项圈在烛火里映出漂亮的金光。
    顾念赞赏地揉了揉它的脑袋,举着蜡烛照了照地上,才发现那个三角形的东西其实是两枚巴掌长的铜钥匙,看来刚才那人就是试图用这东西攻击顾良的。
    那人虽然面上蒙着黑巾,见烛光靠近,依旧下意识地扭过头,想要避开照到自己脸上的光亮。
    “孙狱丞,事已至此,何必再躲?”顾念气定神闲的将蜡烛放在墙上嵌的烛台上。
    地上的人震惊地抬起头,正对上烛光,面巾上方是双布满细纹眼褶微垂的眼睛。
    顾念蹲下身,伸手拽下那块黑色的面巾,露出张浓眉短须肤的脸,果然是孙狱丞。
    那张常挂着老好人似的笑容的脸庞,此时此刻因为被踩已经憋得通红,表情也完全僵住。
    “奇怪我是怎么知道的?”顾念捏了捏白老虎的耳朵,示意它先从孙狱丞的身上下去。再过半年顾良就成年了,它的体重现在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
    白老虎不情不愿地蹭了蹭顾念的掌心,甩了下粗壮的尾巴,慢吞吞地放开了爪子底下的人。
    孙狱丞捂着肩膀坐起身,勉强靠在旁边的墙壁上,急喘了两下,“我自问,应该没有露出什么破绽。”
    “那可不一定。”顾念拾起地上那两枚系在一块的长钥匙,凑到烛火前细看,只见略长的那把钥匙头的部分外圆内直,就像是个迷你款的两股样式的铜叉,顶端部分十分尖利,略短的那把则前端仿若蛇信,分成两叉,微微朝上卷翘出弧度。
    “你为什么没晕?”孙狱丞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气,他明明先喷了迷烟,为了迷晕那头老虎,还特意加重了分量,结果人和老虎居然都没事?
    顾念笑了笑,灯火之下,清俊如竹,修长的手指捏着那枚短钥匙漫不经心地指了指炕角放着的粗陶罐。
    那是顾念用来腌制山果罐头的,不过那个罐子显然已经空了,因为上面现在塞的是团揉皱的布巾。
    孙狱丞皱眉看着那个陶罐,露出费解的表情。
    顾念叹了口气,用手拢住蜡烛的火光,糊着厚纸的窗户上赫然出现了一片光秃秃的树影。
    孙狱丞这才反应过来,屋里没点蜡烛的话,外面的东西影子都会映在窗户上。他太倒霉了,往屋里吹迷烟的时候,顾念居然还没睡,正好看到了他映在窗户上的影子。
    他看看窗户,又看看那个陶罐,几息之后终于明白,他吹进来的那筒迷烟,都被兜进罐子里堵住了。
    还能这么躲迷烟的吗?孙狱丞嘴唇翕动了两下,欲言又止,而后仿佛想到了他在屋外吹迷烟,顾念用罐子在里面罩住的滑稽情形,不觉仰头失笑,“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放声大笑间,偷眼瞥了下还在认真研究那两把钥匙的顾念,慢慢将手探入怀里。
    “我劝你最好还是别轻举妄动。”房梁上蓦地传出了另一个声音。
    孙狱丞愕然瞪大了眼睛,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屋梁上居然还藏着一个人!
    “要是再动,我手上的东西可就直接招呼在你手上了。”吴鸣从屋梁夹角的阴影之间露出身形,在房梁上坐正身体,懒洋洋地抛动着手上的松子。
    孙狱丞看着他手上的松子怔了怔,难道刚才打断他攻击那头老虎的人是他!
    “干嘛这么‘亲切’地看着我,不认识了?”吴鸣不紧不慢地伸了个懒腰。
    “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孙狱丞看看顾念,又看看吴鸣,万分不解。这趟陪着顾念回来的四个人里面,明明没有他才对。
    “大约比我们早一天吧。” 顾念将那把比较长的钥匙夹在指间试着朝空气比划了下。
    孙狱丞皱了皱眉,“他有秘密任务?”
    “当然。”顾念的注意力仿佛都被手上的钥匙吸引了,随口答道。
    肩膀的伤口疼得孙狱丞的脸抽了抽,他捂住肩膀,干笑了下,“今天既然落在你们手里,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不过临死之前,顾司直能否告诉我,我到底是哪里露了破绽?”
    “好啊,”顾念蹲得腿麻,抓过旁边用来填灶火的小矮凳坐了上去,“不如孙狱丞先告诉告诉我,你今晚是来做什么的?”
    孙狱丞不禁噎了噎,垂下眼皮。
    “你在平州苦熬两年,混进飞来谷的目的是什么?”
    孙狱丞:……
    “都不行?”见他闭口不言,顾念也不着急,又换了个问题,“或者你也可以告诉我,是谁指使你来的?”
    屋内沉默了片刻,孙狱丞终于掀动眼皮看向顾念,慢慢勾起唇角,跳动的烛火将他的眸色也带得飘忽不定,“说也是死,不说也是死,那自然还是不说的好。”
    察觉到他话里的意思,顾念轻笑了下,不紧不慢地转悠着食指上挂着的那两把铜钥匙,“你想用消息跟我换个活着离开的机会?”
    “孙某不过是个无名小卒,杀与不杀,无非就在顾司直一念之间。”
    片刻之后,顾念点了点头,“好,我答应你,只要你将所有的事情交代清楚。”
    孙狱丞死死盯着顾念的眼睛,仿佛在判断他说话的真假,几息之后,才叹了口气,“我来平州,蛰伏在萧云铠身边,其实是为了监视年少卿的举动。未来的镇西侯被发配到这种地方,镇西军势必会有所动作才对。”
    顾念没有说话,只是默默把玩着手里的钥匙,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年少卿的死讯传来,萧云铠的反应却没有想象中大,我那时便断定,这必然是他诈死逃离的手段,所以我就演了场戏,跟紧了萧云铠。毕竟,以年深的性格,只要他没死,就必然不会放弃杜泠和萧云铠这两个人。
    然而,苦熬许久,不但萧云铠这边却一直毫无动静,外边也没有传来任何关于年少卿的消息。后来我也打听到,那场发生在石炭矿的爆炸是镇东军的人刻意安排的,那个时候开始,我不禁有些怀疑自己的判断是不是错了。”
    顾念皱了皱眉,那场爆炸,果然是吕青刻意安排的。
    “我给自己定了个期限,三年如果还没有消息,就离开。”孙狱丞顿了顿,自嘲地笑了笑,“幸好最后我还是赌对了。
    我本来想着,看看飞来谷到底是什么状况,亲眼确认年少卿还活着之后,就立刻离开。
    可是飞来谷太让人吃惊了,它的许多东西我过往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时我就意识到,这些东西,远比单单带回一个年少卿活着的消息价值更高。
    我决定暂时留下来,等收集完所有的信息再走。”
    “所以你就去悄悄去查看了仓库?”顾念出其不意地开口。
    孙狱丞怔了怔,“你怎么知道是我?”
    “因为现场太干净了,无论指印还是脚印,全都掩盖得干干净净。”顾念从容自若地道。
    “没有痕迹不是才应该无从下手吗?”吴鸣无聊地掰开颗松子,扔出道高高的弧线,然后张口接住。
    “对啊,而且我当时特意选了谷内又随着那船粮食进来一批新人的时候才下的手,怎么可能会怀疑到我?”
    “你错了,”顾念摇了摇头,“没有痕迹就是最大的痕迹。”
    孙狱丞:???
    顾念挑眉看向孙狱丞,“你为什么会在离开前擦掉那些指印和脚印?”
    “自然是为了不被看出破绽,你可是顾司直,最擅长的就是用手足之类的印迹推断对方的形容踪迹。”
    “这就是了,”顾念点头道,“我在大理寺供职,前后不过半年左右,能数得上的案子也就那么两三件。
    能清楚的知道我长于勘验手足痕迹的,只有大理寺以及在长安跟我共同办过案子的那些人,或者再扩大点,至少也得是认识那些和我共同办过案的人。
    根据这点来看,会细心掩盖痕迹的人岂不是很容易圈定?
    毕竟飞来谷里,从长安城来的人,也只有屈指可数的那么几个。”
    孙狱丞不禁怔住了,他居然是这么暴露的?
    看来今天不是他倒霉,赶上顾念没睡,而是人家就一直在等着他动手呢!
    梁上的吴鸣抚掌大笑,“这是不是就叫聪明反被聪明误。”
    顾念一派淡然地用那两枚钥匙敲了敲膝盖,“无论是谁,都会自己的盲区。”
    吴鸣的嘲笑让孙狱丞变了脸色,他咬了咬牙,“大理寺来的人又不止我一个,至少还有牛二吧?”
    “不错,嫌疑人的名单里还有牛二,你很谨慎,之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能确定你们之中到底是谁,或者你和牛二干脆就是一伙儿的。”
    孙狱丞仿佛扳回一城似的,松了口气,几息之后,突然又脸色剧变,“这么说来,我后来拿到手的那些图纸……”
    顾念耸了耸肩膀,“当然是特意给你准备的假货。”
    孙狱丞磨了磨牙,“既然你已经知道是我或者牛二,之前为什么不直接抓了我们拷问?”
    “留着也挺好啊,一来能监视你的行动,二来也能透过你传些‘合适’的消息过去,何乐而不为?”
    而且还免费多了一个勤勤恳恳的劳动力。吴鸣默默在心里补充了句。
    察觉到自己过往数月的时间几乎都被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孙狱丞没受伤的左手赫然握紧,青筋暴起。
    “好了,还是继续说你收集信息的事情吧。”顾念默默瞥了他握紧的拳头一眼,将话题拉回到孙狱丞这边。
    孙狱丞脸色黑沉,冷哼了声,“既然我辛辛苦苦搜集来的那些东西都是假的,还有什么好说的?”
    “那就换个话题,说说你背后那人的事情?”顾念语调轻快地建议他。
    孙狱丞喘了几口粗气,似乎在努力抑制自己的愤怒,开口时仍旧带着丝愤愤不平的情绪,“其实我不说你也猜得到吧?是镇东侯。”
    “吕青?”
    “嗯。不然我怎么有办法指挥平州这边看苦力的人陪我跟萧云铠演戏?”
    “塞点钱应该也做得到?”顾念挑了挑眉。
    “如果真的塞点钱就能解决,你们为什么花了两年多的时间才把萧云铠救出来?”孙狱丞不咸不淡地反问,已然将愤怒的情绪压制了下去。
    “你今晚是来杀我的?”顾念用铜钥匙在膝盖上画着圈圈,将话题换到今晚的事情上。
    听到这个问题,孙狱丞不禁哑然失笑,“顾司直天纵奇才,孙某怎么敢杀你呢,只不过是想请你和那位墨当家的去别的地方坐坐。”
    顾念了然地点了点头,“原来你的目标不止是我,还有墨青。”
    孙狱丞喟叹了一声,“这飞来谷中的神兵奇器,皆是出自两位之手,若说谷中最有价值的,岂不就是两位?”
    “孙狱丞抬爱,”顾念拱了拱手,笑眯眯地道,“我替阿青也谢谢你的夸赞。”
    孙狱丞被顾念噎得无话,转头看了眼窗户,“现在是什么时辰了?”
    顾念跟梁上的吴鸣对视了眼,吴鸣无聊地吹了吹额前的小辫子,“应该快到丑正了吧。”
    “怎么,孙狱丞难道还有事?”
    “就算本来有,现在也没有了。”孙狱丞叹口气,露出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无可奈何的表情,“顾司直还有什么想知道的?孙某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顾念端坐在小木凳上,把铜钥匙杵在自己的膝盖,“说起来,我倒真的有件与现在这些事都无关的旧事,想请教一下你。”
    “旧事?”
    “没错,”顾念不紧不慢地点了点头,“四年之前,长安城里的旧事。”
    孙狱丞不禁脸色一变,戒备地看向顾念,“什么旧事?”
    “当!当!当!”
    就在这个时候,窗户外面突然响起串惊天动地的铜锣声,急促的声响在暗夜里听得人一阵惊心。
    紧接着便有人大声呼喊,“不好了,不好了,有人袭击飞来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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