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院里,花草树木皆生机盎然?。消瘦的女人站在满园的鲜活里,是唯一的枯败。
    亓山狼一步一步朝贺青宜走过去。
    当他走到贺青宜面前时?,贺青宜已经满脸是泪。她想?伸手,指尖颤着低悬,不敢去探,她怕这又是一场虚无?的幻梦。
    亓山狼握住母亲发抖的手,拉着她的手,将其手心贴在他的脸上。他盯着贺青宜,低沉地叫了一声:“母亲。”
    贺青宜的眼泪疯狂地涌,她险些站不住。
    亓山狼托住她的小臂,扶稳她。贺青宜满眼是泪,可是她睁大了眼睛,拼尽全力?去看清亓山狼的模样。
    她伸出手来,用颤抖的手去摸儿子?的脸,仍旧陷在不敢置信的惊喜里。
    亓山狼低头让她摸,他说:“看我?的眼睛。”
    他让自己的眼睛一点一点显出幽蓝。
    贺青宜连连摇头。“我?知?道是你,知?道是你……你和鸿郎长得?很像……”
    她的手不停地发抖,一遍一遍去抚自己的儿子?,这是她的亲骨肉,是她和鸿郎的骨血融聚的生命!
    枯败的生命突然?就注入了生机。她活着,原来还有别的意义!
    贺青宜伏在高大儿子?的胸膛,止不住恸哭。她哭着说了些话,哭声让那些话吐字不清,亓山狼俯下身去极其认真地去听。
    他终于听懂了。
    母亲哭着说:“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是我?让你受苦了。”
    前一刻还是晴空万里,忽然?之间?阴云席卷,天云也开始哭啼,降下雨泪。
    亓山狼搀扶着羸弱的母亲,将她搀扶进屋里。他扶着母亲坐下,拿过一旁的巾帕去拂母亲头发上和肩膀上刚沾的湿漉雨珠。
    贺青宜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亓山狼,她努力?让自己不再哭。可她手足无?措,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她觉得?自己很笨,居然?不知?道一个母亲应该怎么与孩子?相处。
    她几乎是慌张地结结巴巴地说:“你、你吃过午饭没?这、这里有几个粽子?……”
    亓山狼倒是平静许多。他问:“粽子??”
    贺青宜的眼睛里立刻浮现一抹亮色,小心翼翼地问:“你喜欢吃吗?”
    “没吃过。”
    贺青宜一愣,立刻又捂着嘴恸哭起来。她的儿子?不知?道什么是粽子?,不知?道很多很多东西……因为他自小被丢在深山啊!
    身为母亲的愧疚责罚着她,她恨自己的无?能,恨自己没有尽到一个母亲的责任。
    “我?将你带到这世上来,让你吃了这么多苦……”
    心口一阵阵绞痛,痛得?让贺青宜连呼吸都觉得?一抽一抽地疼。
    她上一次这样痛,是以为失去她与鸿郎孩子?的那一日。
    亓山狼偏过脸去,用愤怒逼退眼泪。他努力?用平静的语气说:“我?想?吃。”
    “好……好!”贺青宜站起身,转身去角落的圆桌上端来粽子?。她抖着手去解绳子?,几次都没有解开。
    亓山狼看在眼里,什么也没说,也没有阻止她的动作?。
    贺青宜终于将粽叶剥开,将滑腻光洁的粽子?一颗一颗剥出来。她紧张地剥了三颗,问:“够了吗?”
    “够了。”
    亓山狼拿过来,抓起粽子?来吃。
    贺青宜看着他直接用手抓,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下去。怪她,怪她没有给他拿筷子?。
    贺青宜流着泪,看着亓山狼一口一口吃粽子?,直到他吃第?三颗粽子?的时?候,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起身,走到门口的洗手架旁。她提起水壶,往盆里倒水。
    手太抖,水溅出来不少。
    她飞快用手背抹了抹脸上的泪,刚要?端水,亓山狼已经走了过来。
    亓山狼伸手去洗手,她赶忙给儿子?挽袖。
    等亓山狼洗完手,她又赶忙递了帕子?。然?后她局促地站在那里,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
    突然?想?到了什么,贺青宜脸色大变,红哭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她死?死?抓住亓山狼的手腕,惧怕地问:“亓帝知?道了吗?他会杀了你的!”
    母亲眼里的恐惧狠狠地戳伤了亓山狼。
    他心口好像被戳穿了一个血窟窿,这些强逼出来的冷静,再也无?法维持。
    “还不知?道。”亓山狼声音冰如寒冬,“不过他马上就要?知?道了。”
    亓山狼用力?握住母亲的手腕,刚往前迈出一步,又驻足,回头问:“母亲怕见血吗?”
    贺青宜摇头:“你去哪,我?就去哪!”
    亓山狼弯腰,拿起竖在门口的油纸伞。他牵着母亲出门,将伞举在母亲头上。
    贺青宜不舍得?儿子?淋雨,急急将伞往亓山狼那边推。
    原来母子?相认时?间?过得?飞快,转眼近两个时?辰。这雨也灵性,刚刚忽然?大雨,此时?又忽然?转小,淅淅沥沥不浇人。
    亓山狼牵着母亲走出窈月楼。
    宿羽撑伞立在外面候着,在见到亓山狼的时?候,立刻禀:“陛下在皇祠……求平安。”
    亓山狼不言,带着母亲穿过雨幕走过皇宫,去往皇祠,去要?一个公道。
    将到皇祠,亓山狼远远看见许多文武大臣立在皇祠前的广场上。
    亓山狼漠然?收回目光。
    贺青宜原本心里有些恐惧,生怕她的孩子?再有危险,可是跟着亓山狼走了这么长长一路,忽然?就不惧了。
    她指着远处锁在砖地里的旧刀,像个寻常母亲那样介绍:“孩子?,那是你外祖父的刀。”
    贺青宜话音刚落,忽有人冲上来指责:“亓山狼!公然?与皇贵妃拉拉扯扯,你要?造反不成!”
    亓山狼冷眼瞥过去,叫不出这个人的名?讳,却知?他是某个亲王,是齐英纵的弟弟。
    他姓齐。
    亓山狼忽然?伸手扼住他的咽喉,用力?一拧一甩,他像死?狗一样瘫软在地,再不能吠。
    人群突然?尖叫——
    “亓山狼造反了!”
    亓山狼弯腰,握住那柄被锁的旧刀刀柄,猛地一拽。
    铁链崩裂,地面劈出裂隙,埋于地下的亡魂亦在哭嚎。
    他降生的意义,当是为八十万贺人鸣冤,当是结束这场持续三十余年的战乱。
    第100章 100
    雨中的文武百官心?思各异, 他们是被亓帝召进皇宫的——声讨亓山狼的无诏率兵围逼皇宫。
    可是大?军将整个皇宫团团围住,他们竟也都成了困雀。声讨对要名声的枭雄才有用,可亓山狼从?不在意?名声。
    亓山狼拖拽着锈迹斑斑的重刀, 往皇祠走。刀刃划过?砖路,在雨声的裹挟下, 发出刺耳的啼音。
    又有?臣子鼓起胆子大声呵斥:“亓山狼, 你想遗臭万年不成?”
    亓山狼侧眼看去?, 是一个年纪轻轻的文官。年轻代表没有?参与过?当年的灭贺恶行,他漠然收回目光。
    可是又一个老?者迎上来,张开双臂拦在亓山狼面前,恳声:“大?将军莫要一时蒙蔽双眼做出糊涂事!”
    亓山狼不记得他名讳,但是知道这个文官,是跟着齐英纵打天下的一员老?臣,在伐贺之?役中出谋划策。这些年多次吹嘘往事。
    亓山狼横刀, 沉睡了二十五年的重?刀瞬间苏醒, 将拦路老?臣腰斩。
    大?雨忽然瓢泼,群臣在尖叫。
    这把?贺国?古刀, 今日要用仇敌之?血开开刃。
    亓山狼将重?刀横在眼前, 近距离瞧看, 雨水浇在刀身,将鲜血晕开再冲散, 锈迹之?下隐隐乍现锋芒。
    他盯着这把?古刀, 心?道怪不得以前用什么武器都觉得不趁手。原来是这把?刀, 等待他今日的到来。
    亓山狼抬眼,看向巍峨的皇祠。
    齐英纵称帝之?后, 修建此处,将自己的祖宗十八代追封供奉于此, 供奉在屠杀贺氏皇室之?地。
    亓山狼手腕转动,拖着外祖父的重?刀,穿过?埋葬族亲的广场,一步步朝着齐氏皇祠走去?。他要万万族亲与子?民见?证,今日如?何血屠。
    齐英纵仰头望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听着身边陈公公抖着嗓子?禀告大?军如?何里三层外三层将整个皇宫包围。
    不知道从?哪一年哪一天开始,齐英纵便开始害怕掌握了兵权与民心?的亓山狼夺权争位。他挣扎过?、算计过?,却对今日之?势的到来毫无办法?。只能寄希望于亓山狼与寻常人不同,他不爱权。
    希望破灭,还是到了这一日。
    难道这真的是他过?河拆桥除掉陪他打天下的兄弟们的报应?还是……还是他打天下时滥杀无辜的报应?
    皇祠沉重?的大?门被踹开,整个皇祠都跟着晃动。
    齐英纵转过?身去?,望向拖刀而来的亓山狼。
    原来外面的雨下得这么大?。
    壁上晃动的烛光照亮亓山狼幽蓝的眼睛。
    文武百官还在外面,齐英纵要保持帝王的威严。他深吸一口气,将发抖的手藏于身后,宽厚道:“这几年,有?爱卿保疆扩土劳苦功高。孤虽坐于龙椅却受之?有?愧。今日将文武百官召于此,正是要昭告天下,孤决定收你为子?,赐皇姓于你,再将皇位传给你。”
    顿了顿,他努力让自己更慈祥些:“为父老?了,也该退位让贤了。”
    曾经齐英纵不可忍受亓山狼权大?,后来不接受当一个傀儡皇帝。而今日,能活着就行。他将群臣召进宫,正是希望亓山狼不会当众杀他,他要平平安安渡过?余生。
    殿外雨中的大?臣们低着头,偶尔眼神交汇。他们之?中绝大?部分的人提前得知了或者猜到了亓帝的想法?。他们正等着有?人领头跪拜新帝。
    而这个最合适的人……众人望向宿羽。可是宿羽一手负于身后含笑?而立,并无举动。
    “赐姓?”亓山狼冷笑?。“可是今日所?有?齐氏人皆要死。”
    他如?狼一样呲牙,幽蓝的瞳子?漩出疯狂的杀意?。
    雨中的群臣议论纷纷。齐英纵脸色大?变,他仓皇向后退,怒声:“亓山狼!你休要不知好歹!你要皇位给你了,何必再弄一个反贼的千古骂名!”
    看着亓山狼拖拽着重?刀一步步走近,齐英纵不得不一步步后退。刀刃划过?大?理石地面的尖锐声响引得齐英纵低头去?看那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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