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南城程家家主,程淮书到——”
    上京城早些年分东南西北,四大家族。南城程家的地位如今仅次于东城周家,程家家主来吊丧,进门要敲钟报,她这个做周家二少未亡人的,也定是要出去亲自接待。
    阮茉站起身,抬开桌面上卷卷文纸,将那轻薄的撤资文书给压到了最下方。属下欠身,给她让出了一条道。
    前堂。
    来吊唁的人很多。
    看到阮茉出来,有人上前,做宽慰安抚着她。阮茉微微一笑,摆手说自己没事。
    又怎么可能没事呢?
    来宾看着阮茉惨白如纸的脸,没什么血色的唇,似乎想要开口说什么,但终是欲言又止。
    接待完程公子,白布下的香火掐灭了七八分,快要燃不起来了。阮茉走了过去,看着香火对面周子川的黑白照,照片上的男人正在微笑着透过玻璃层,隔着另一个世界看着她。
    到底还是有点儿想他。
    阮茉眼角又湿润了一点儿,泛出来的泪水,沿着腮颊就滚落了下来,灯火烛影,她与周子川的笑容对视,身后敞开了的前堂大门,冷风忽地下子吹散。
    大雪肆意地飞。
    忽然,报信铜钟再一次被敲击,沉重的钟声,在这大雪缭绕的灰蒙蒙天空下,穿透了刺骨的寒冷,直击入吊唁堂所有的缝隙中。
    敲钟人报:“东城周家家主——周先生到!”
    “……”
    “……”
    “……”
    那一瞬间,大堂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世界仿佛被切断了片路,时间静止,每一个动作都定格在了原处,那一秒钟,被拉向无限深渊看不见的尽头。
    在上京城,这个经济政治都是最核心的地方。
    能被称作“先生”的人。
    只有那么一个。
    他的权力实在是太大了,大到所有人都畏惧他的手腕,都只能恭恭敬敬称呼他一声“周先生”。
    阮茉擦着眼泪的手,停留在脸颊。
    她的时间,仿佛比别人的静止的更要彻底。
    过了很久很久,阮茉终于放下了手。
    敲钟声在空旷的庭院回荡,因为太寂静了,掉了根针都能听到的声音。
    显得钟声就十分入耳。
    一圈一圈,荡着红烛跳跃。
    荡着每一个人的心弦。
    周子珩来了。
    阮茉平了一下呼吸。
    然后,缓缓转身。
    她穿着是亚麻布白色丧服,前襟繁长,直垂木地板面。随着脚步的转动,丧服边缘也摩擦着地板,发出沙沙的细音。
    钟声逐渐落去。
    她抬起头,眼尾还挂着为周子川哭下的泪水。
    目光就这么,与站在风雪交杂之中的那个男人,对上了。
    霎那间,很多很多记忆,都从眼底,翻涌溢了出来。
    “……”
    周围静悄悄,大家都在注视着这两个人。周子川的灵堂还在身后,相片挂着,烧成一个小方盒的骨灰,静静躺在白色的幕布后方。
    门口的花圈,垂着的挽联在四处飘。
    阮茉很快便回过神,挤出一个微笑。
    好歹,对面那个人,他也是周子川的哥哥。
    还是要好生招待。
    阮茉又擦了一下脸颊,走了过去。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屏住呼吸,目光顺着她的脚步,看着她一点一点走向周子珩。
    停稳,白鞋收入衣摆之下。
    风吹入,灯火跳跃。
    雪落在周子珩肩膀上的呢子绒布上,已经化成了一摊水。周子珩平静地看着站立在他面前的阮茉,目光温柔,又平淡。
    一如很多年前。
    “周先生。”阮茉的声音里没有一丝波澜,温油还未坠入一滴水花,平静到仿佛面前周子珩,真的就只是一个普通的来吊唁之人。
    “请。”
    “……”
    空气好像寒了一下,一闪而过。
    那一刻,周子珩似乎在透过阮茉的双眼,在往里面看着什么。但他很快就收回了目光,有下人过来为他接过雨伞,周子珩什么都没说,随着下人的指引。
    去了吊唁的方向。
    周围的时间终于又恢复了流动,人们又开始交流了起来。阮茉转过去身,平静地去处理着后续的事情。周子珩落座后,就跟程公子坐在一起,他手里拿着温热的茶盏,细细品着香茶,与程家公子随意聊天。
    仿佛刚刚那目光交错时爆发出来的电掣雷鸣,完全不曾存在过。
    可人群却没办法完全冷静了,从周子珩到达葬礼现场那一刻起,或多或少的人,都在开始频频注视着这位周家的当家人,也有看向阮茉的。大家用手掩着嘴唇,悄声交谈。
    毕竟当年的事情,实在是太劲爆了。
    “那可是周先生啊,阮小姐怎么会那样做……”
    “当时订婚请柬都飞遍了整个上京城,都见识到了周先生对阮小姐那场世纪大求婚。”
    “可后来——为什么阮小姐却会和周先生的弟弟周子川……”
    “嘘——别说!还想不想要命了!”
    “……”
    这些话稀碎,但零零散散还是传入了在忙事的阮茉耳朵中。阮茉充耳不闻,她必须得打起精神来,这一天还是要她支撑下去。
    休息间,她喝了口水。
    有一缕发丝没有扎稳,从额前垂落入眼前。
    阮茉抬起手,想要将那丝长发别回耳朵后,右手五指并拢,无名指上那枚银色的钻戒,在青丝间,闪烁着光。
    空气似乎又冷凝了些。
    她全程都没有去看周子珩的方向。
    那些人,总会有人伺候好他们。
    周子珩坐在梨花木椅子中,有一搭没一搭和程公子说着话。
    忽然,就低下头去,抽出手机。
    在屏幕短信框中,点了几个字。
    ……
    *
    上午场办完,中午歇息。阮茉浅浅吃了点儿饭,吃不太下去。约摸过了一半的歇息时间,她正坐在后堂的桌子前,对着周子川公司的资金链破碎那一纸文书,揉着额头发愁。
    公司真的快要完了。
    公司完了,她和周子川这四年来的努力,就全部付之东流。
    她是必须要保住周子川的产业,必须要保住,除去这些年来周子川为了保护她而拼尽全力的那份恩,还有就是……
    那份绝对不能公布于世的秘密!
    阮茉在桌子前坐了很久,桌台上的玻璃蜡烛将烛蜡烧尽出一圈一圈的堆积,窗外的雪松倏然坠落下一大团雪,阮茉感觉心脏有点儿不舒服,伸手就去拉抽屉把环。
    手指刚碰到环,忽然,身后的门被人敲了敲。
    “夫人——”
    似乎有些焦急,
    “小少爷——不见了!”
    阮茉一惊。
    拉抽屉的手又给推了回去,她提起丧服的衣衬,拖着瘦弱的身子,就要出去找。
    周斯慕,她唯一的儿子。
    也是这么些年来,东躲西藏的日子里,另一个支撑着她走下去的动力。
    外面的雪依旧很大,阮茉就这么伶仃单薄地走了出去,漆黑一片的周家公馆,雪落在了她的肩膀上发丝间。跟随前来的下人想要为夫人撑把伞,毕竟周二少活着的时候,叮嘱过很多遍,阮小姐的身子太虚弱了。
    可找了一圈,都没有瞧见周斯慕的小身影。
    周家的下人们实在是担心夫人的身体,几个人劝着,让阮茉先回去吧。
    天太冷,别冻坏了夫人的身子。
    小少爷可能只是调皮,走岔了地方,一定会找到的。
    阮茉回到了大堂内。
    她走的是侧门,因为侧门可以不用见到那么多的人,她实在是支撑不住了,冻了一会儿,身子都是冷的。自打周子川去世后,她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走刀刃。
    也不知道还能,继续这么,撑下去撑多久。
    阮茉转过走廊,往后堂去,外面的光逐渐往后退,走廊里只飘荡着零星几盏黄烛灯的倒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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