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新忽然听得懂,对面又是个柔柔的女声,终于悄悄挑眸看了她一眼。
    但低头后,仍犹豫了会儿,才很小声的说:“孙新。”
    “你多大了?”
    “……20”
    “孙新,妨碍司法公正是犯法的,最高判7年。你想好再回答我,不要说谎。”
    “……”孙新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改口道:“18”
    窗外的三福已经忍不住吐槽:“这样吞吞吐吐,又习惯撒谎。怎么看都很可疑啊。”
    “……”方镇岳没有讲话,仍凝神看着审讯室内。
    “昨晚到今天造成7点左右,你都在哪里?在做什么?”易家怡身体坐的很直,第一次做审讯,她很怕自己太过软绵绵,便努力压低声音,使自己显得公正淡漠,没有情绪。
    “在家睡觉,然后起床蒸馒头,到深水埗的一些饭铺附近卖……”孙新仍回答的很慢。
    “几点起床?几点出发到深水埗呢?”
    “大概五点多起床……七点多出发……”
    “你有没有到樱桃街公园和渡船街附近?”
    “……”孙新有些疑惑的抬头看了眼易家怡,又立即低头,沉默几秒才摇头。
    方镇岳捕捉到孙新眼中的疑惑,开始默默细品这个表情到底代表什么意思。
    是疑惑警察怎么知道他那时候在渡船街,还是疑惑警察为什么这么问?
    “有没有人证明你的话?”易家怡压低身体,仔细去看少年的脸。
    就算他把皮肤抹黑,使劲儿磋磨自己,也无法变成她看到的心流影像中的凶手。
    这个人是清白的,易家怡清清楚楚的知道。
    明知他无辜,却还要压着他这般审问。偏偏这个人如此胆小,表现的对与人接触格外排斥,她心里就更不忍。
    尤其……他一个月前才失去父母,孤零零在这个语言都不通的环境里求生活……
    “没有,我自己一个人。”孙新想了想,又抬头道:“我在长沙湾道的云吞李记门口卖馒头,那个……老板可能记得。还有买馒头的人……”
    易家怡在审讯室里问训,审讯室外却忽然涌来几位不速之客。
    公共关系科的郭sir带着连个下属找方镇岳,一路找到审讯室外。他脸上带着焦色,将方镇岳拉到走廊,就迫不及待开口道:
    “本来说明天报京士柏虐杀案的,但今天忽然出了渡船街碎尸案,好几大报刊都改了主意。
    “碎尸抛尸行为恶劣,骇人听闻。报社都说京士柏案推迟再报,要先报道本港新出的案子。
    “现在有没有嫌疑人?案件进展怎么样啊?
    “你只要给我一个好消息,我就能渲染渲染,让明天的版面好看点。”
    方镇岳转开头,摸了摸自己的眉毛,有些烦躁的深吸一口气,才道:“现在抓到一个嫌疑人,但线索太少,并不能确定对方的嫌疑有多大。如果你要引导舆论,就只说有顺着线索摸到第一个嫌疑人,但不要说太多。”
    “那个嫌疑人是怎样的?”郭永耀探头往里面看。
    方镇岳却用身体挡了下,随即摇摇头,示意不要深究。
    “很不确定?”郭永耀皱眉。
    “很不确定。”方镇岳说罢拍拍郭sir肩膀,便转身回到原处,继续隔窗观察。
    结果才送走郭永耀,又迎来邱素珊。
    “madam!”林旺九几人率先看见邱素珊,纷纷站直了打招呼。
    方镇岳却没回头,眼睛仍盯着窗内的孙新。
    “怎么样?招了吗?”邱素珊一开口,便暴露了她的心急。
    “几个问题反复问,孙新的回答没有问题。他不承认自己杀人,也表示对此毫不知情。他没有不在场证据,但我们也没有他在场的证据。”方镇岳低声叙述,眼睛仍不离审讯室。
    “逼一下吧,诈一诈,吓一吓了。”邱素珊瞪着窗内的易家怡,“这样春风和煦的问,能问出什么来啊?”
    “……”方镇岳终于回转头,皱眉瞪向邱素珊。
    “黄sir给我打电话了,说最近接连发生凶案,甚至还出了碎尸案这种丧心病狂的案件,报刊一登,一定会造成恐慌的。之前京士柏公园不能逛了,现在樱桃街绿地也不能去,渡船街附近是抛尸地,很不吉利很可怕。
    “而且第一凶案现场至今还不确定,谁知道凶手是不是就住在隔壁啊?
    “到时候人人自危,舆论很差的。”
    邱素珊心烦的说了一大堆,见方镇岳仍盯着自己,才吐口气,闷声道:
    “黄sir让我们一周内破案,行不行啊?”
    “那直接去马路上随便抓个人结案咯。”方镇岳眼神转凉,又望向审讯室。
    “破案也有奖金呐,而且提拔你的报告我也申请了。好事也有,现在上面施压,你也不能不接着啊。”邱素珊伸脚踢了下方镇岳的鞋侧。
    “有没有别人施压,我都是尽力而为。你不是第一天认识我。”
    “……”邱素珊掐腰在边上瞪了他半天,确保方镇岳确确实实不会再理自己,这才无奈离开。
    走出审讯室大办公区,正遇到刚在走廊边挂了电话的郭sir。
    两双焦灼的视线相交,仿佛对上了暗号。
    第二天,各大报纸果然刊登了渡船街碎尸案。
    只是陈述的细节,却远比方镇岳说的要多。
    报刊上明确显示,现在警方掌握的嫌疑人,是个大陆来的年轻仔。
    正是冲动又叛逆不懂后果的年纪,苍白的像鬼一样,从来只拿斜眼看人,沉默寡言且神经质。
    而不敢跟女人讲话,畏惧他人的本性,正可能是造成他心理扭曲,想要通过虐杀他人来获得掌控权、强大幻觉的诱因。
    这个大陆仔还在深水埗人最多最杂的区域卖馒头,常常阴恻恻的观察来往路人,说不定就是在选择受害者。
    那卖的哪是面点啊,根本就是蘸血的馒头啊。
    ……
    ……
    “怎么会这样?”易家怡捧着几份报纸,眉头皱的打结。
    昨天审问过后,就因为证据不足将孙新放了,今天却出了许多这样的报道。
    这叫他怎么抬头做人?
    报纸虽然没有点名道姓的指出是孙新,但他在深水埗卖了快一个月馒头,谁不认识那边皮肤格外苍白的卖馒头的少年啊?
    易家怡气的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一份份报纸的翻,火气就一点点的升温。
    “可恶!可恶!可恶!!!”她一叠声的咒骂,仍显得不太凶。
    林旺九站在白板前,盯着上面的关键字,随口道:
    “报纸就是这样,怎样耸动就怎样报道。
    “公共关系科恐怕也是默许的,首先他没有说太多信息,在法律意义上算是保护了嫌疑人的隐私。市民自己猜出是谁,这怎么能怪报纸和警方呢?
    “民众将注意力放在这个嫌疑人身上,讨论这个嫌疑人是不是凶手,怎么越看越像凶手之类的,总好过市民攻击香江治安不好吧。
    “警方不被骂,压力小,公共关系科当然开心,干嘛要竭力阻止?
    “说不定郭sir并没有煽风点火,只是没向报社施压而已。”
    林旺九一开口,总是愤世嫉俗满满负能量,老年愤青。
    但易家怡仔细想想便觉得有道理,她如热锅上的蚂蚁般原地打转。怎么能这样,让清白的人被报纸言语施暴。
    孙新看起来可不像是大喇喇不怕指指点点和辱骂的人。
    以前看电视,许多市民没有分辨是非的能力,遇到这种时甚至可能跑到嫌疑人家里去骂人,还觉得是在伸张正义。
    如果孙新被一群大爷大妈围着骂,或者遇到那种好事的小阿飞,孙新挨揍都是有可能的。
    一把丢下报纸,她便要出门。
    林旺九拉住易家怡,“干嘛啊?早上方sir已经跟madam吵过了,现在又去郭sir那找麻烦。他一个人闹就够了,你再跟着捣乱,小心把事情搞大啊。madam和郭sir也有他们的立场和压力,我们就快些破案好了,说不准那孙新真是凶手,那被报纸说一说,也不冤啦。”
    易家怡咬唇垂眸立了一会儿,“我去看看。”
    也许大多数人都如九叔这样,并不相信孙新的清白。一个刚失去至亲,活着都艰难的外来人,没有根,失去一切……她不敢想孙新现在会怎样。
    这世上绝对相信他清白的,大概只有她这个靠异能看到过真凶面容的人。
    林旺九盯她看了两秒,便让开了门口。
    刘嘉明走到九叔跟前,望着易家怡背影,叹气道:“年轻,刚入行,全身都是正义感。”
    “……”林旺九没说话,转身回到白板前,盯着上面记录的文字,皱眉深思起来。
    ……
    ……
    郭sir办公室里,传出两个男人的声音——
    “我不是在妨碍你的工作,我是在做我的工作。方沙展,报纸要写什么,我不可能一个字一个字的审,公共关系科没有这么大的能量。”郭永耀声音里满是无奈,显然也被这些事折腾的焦头烂额了。
    “郭sir,我们之间没有必要讲这些场面话。你有什么能耐,你知道,我也不见得就完全不了解。如果不是你透露信息给报业,他们怎么会知道嫌疑人是大陆人?邱督察告知你这些信息,还情有可原,你毕竟是咱们内部的人。可你作为公共关系科的督察,难道也能什么都告知外人?”方镇岳不给郭永耀辩解的机会,继续道:
    “我明白,不说是大陆仔,怎么会有话题度呢?没有话题度,怎么转移民众视线啊?不透露一些这个大陆仔异于常人的地方,怎么能引得他人怀疑他就是凶手呢?如果民众都不怀疑他是凶手,就会觉得警察毫无作为,连凶手的边都没找到,那岂不是名声很坏?
    “今天的报纸写的真是恰到好处,无论是这个大陆仔,还是这个大陆仔的异常,都极具话题度,我猜甚至会有人跑去深水埗那边找这个卖馒头的人,好奇想看看到底是怎么样一个凶神恶煞的神经病吧?
    “另一方面,这么像凶手的嫌疑人已经被锁定了,警方口碑当然很好了,纳税人的钱没有白交嘛,甚至还会有人夸警方办事效率高呢。”
    “方镇岳——”郭永耀面子上越来越挂不住了。
    “郭永耀督察,你也不用连名带姓的喊我。”方镇岳低低哼了一声,“我做警察的第一天,就知道自己的职责,是让每一个罔顾法律的人落网。同时,也绝不让任何一个无辜的人有冤难鸣。
    “今天的报纸一登,就等于舆论层面定了这个人的罪,他甚至无处鸣冤。
    “你我是警察,要保护市民,不是将锅丢给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然后压垮他,送他去死。
    “我宁可背所有的锅,说我b组查案不利好了!”
    “……这样说就太严重了。”郭永耀迟疑了好久,才艰难发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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