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阳间犯了罪,通过某些途径逃过惩罚,也有专管的地方,叫孽镜地狱,就在第四层。
    阎王爷的本子上,全都明明白白记着,谁也别想撒谎蒙混。官爷在纸上一翻,就知来者从出生到死亡,做过的所有事。
    家怡也想有一个这样的册子,翻开来就能看到徐少威出生到现在经历过的所有事。
    那么她就会明白为什么。
    从16日得知事情的真相,到18号今天……过去的每一个清醒的时刻,家怡都在恍惚和清醒间颠沛流离。
    诸般情绪你推我搡,再回过神,已经过去两天。
    去医院见过wagner督察和e组的其他探员,面对面沟通过‘福荣街枪杀案’查探过程中的细节,家怡带着徐少威和梁书乐折返警署。
    路上徐少威开车,家怡坐在副驾位,始终转头看着窗外,一言不发。
    警察想要向其他人隐藏自己的情绪容易,但回到警察圈子里,哪怕再如何遮掩,也难不露分毫。敏锐的警察们就像警犬,总能嗅到身边最亲密伙伴们一丝半点的不对劲。
    家怡知道这一点,既然藏不住,便在没有外人时放肆地沉默。反正不会有人知道她拥有的能力,也没人会知道她已看到一切。
    大家都很好奇,为什么往日最生机勃勃的人忽然成为最安静的人,九叔和大家都悄悄问过她,她都只是笑笑,被问得急了,就说‘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啦’。
    大家半信半疑,总归不再问了。
    ‘断指案’在发现尸体后,更名为‘海底双尸案’,又因为与当年的劫案与‘杀警案’合并。因为杀警和大劫案发生在九月,双尸案发生在1月,现在统称为‘九一案’。
    案子最新的两个受害者身份不明,但从衣着、手指关节、保养情况、发质、肢体状况等多方信息可以判断,两人都不是有钱人。
    指尖、牙齿都有吸烟留下的痕迹,同时身体器官状况显示两人均有酗酒、熬夜等多种糟糕习惯。
    他们不仅没钱,还可能作息混乱,未必有稳定工作。
    甚至其中一人的尸体上留有吸毒后的身体特征,显示该死者在死前一个月内是有吸毒行为的。
    很可能两个都是烂仔。
    可是,一个杀警察为了得到枪,抢劫为了得到钱,目的非常明确,绝非为情绪杀人的聪明凶手,为什么要杀死两个既无法提供金钱,也无法提供武器的烂人?
    家怡跟方镇岳已经反复就凶手画像沟通过,凶手不像是一个会因为恨某些人、跟某些人起过争执,就会杀人的人。毕竟,如果凶手是一个如此无法克己的家伙,拥有如此力量的人,绝不可能在大劫案之后这么长时间内,不再犯案。
    那么,一个自制力极强的人,为什么要杀死两个无用之人?
    凶手既然懂得隐藏自己,绝不做多余的事,为什么要如此‘多余’地忽然又杀了两个人?
    家怡很想问问徐少威,因为她实在想不通。
    她更想不通,这个她认识的朋友,怎么曾经会是那样的人?
    有时她会悄悄打量他,他明明看起来与梁书乐、gary等都没什么区别,除了更内敛些,好像只是个普通的警察。虽冲动,但有正义感。虽看似淡漠,其实会悄悄照顾他人……
    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这是绝不可能开口的疑惑。
    她也会想,有没有可能,他就是隐藏在普通人之中,最狡猾可怕的魔鬼。
    但——
    警车驶入车库,徐少威熄火拔钥匙,随即用手指敲敲家怡肩膀,在她转头时,将钥匙递给她。
    家怡将钥匙揣回兜里,感受到他目光仍停留在自己脸上。
    撇开头下车,三人步向警署。
    “十一姐,我们是不是还要再去重现审一下受害者的房客、街坊和家属啊?”梁书乐回头问起关于‘福荣街枪杀案’的事。
    “要的,一则比对一下这些人的回答是否与之前一致,再则我们也要亲自去见一下这些人。”家怡点点头。
    回到b组办公室,刘嘉明点了早茶,距离午饭还有一个小时,忙碌一早上,不补充点能量不行。
    家怡从公桌上随手拿了杯咖啡,余光瞧见徐少威拿起一杯奶茶,见是红豆沙甜奶,便转手递给刘嘉明——徐少威记得大家的喜好,常会做一些不易被察觉的照顾人的小事。
    饮一口咖啡,家怡转头看向窗外警署门口的歪脖树。
    这样的人,会是将自己隐藏很深的恶魔吗?
    ……
    “枪是捡来的,那么谁都有可能了。距离谷叔丢枪已经太久,即便有些人在当时有印象,现在也难寻到线索。还是要从受害者包租公的社会关系来查,凶手会选择包租公,而不是其他人,一定有特殊的原因。”
    家怡站在白板前,提振精神,努力捋顺逻辑:
    “毕竟包租公并非这附近最有钱的人,也不是附近最容易下手的人。
    “虽然房门有被撬开的痕迹,但有住户称没听到类似撬门的声音,也不排除熟人作案,伪造房门被撬的可能性。”
    “租客都是单身壮年男性,大多都在做短工,看起来都很可疑。”gary翻看e组提供的口供,没自己去审过,就会觉得各个都像坏人喽。
    “受害者老婆也不是省油的灯啊,动不动就跟受害者大吵大闹,好多街坊表示看到不止一次两人大打出手。当日其老婆称自己因为跟受害者吵架,回了娘家,结果娘家人给的证词含含糊糊。搞不好就是干掉自己老公,想要私吞家产呢。”九叔点了点自己手里拿着的口供,怎么读都觉得受害者老婆的口供前言不搭后语,很可疑啊。
    “我们分组重新见一下这些人,再采集一次口供。两两一组,凶手有枪,大家一定要注意安全。如果觉得不够安全呢,就把人带回警署去审讯室录口供,知道吗?”家怡说罢,立即开始分组:
    “九叔带着嘉明哥去见受害者老婆,三福哥带着——”
    家怡本想让三福哥带着徐少威,忽然想到之前‘杀警案’中凶手之所以杀死老警察,为的就是夺得警察的枪。现在那把老警察遗失枪中的子弹已用光,如果凶手还想继续抢劫作案,就需要新的枪,或者新的子弹。以前会从警察手里抢,接下来只怕也会选择这个方法……
    如果真如他们所查,徐少威不仅是‘海底双尸案’的凶手,还是‘杀警案’和银行劫案的始作俑者,那么……三福哥岂不是很危险。
    抿了抿唇,家怡维持住表情,装作自若模样,继续道:
    “梁书乐去见南1屋租客。gary你去法证科找岳哥,然后跟他去见南2屋租客。
    “少威,我们一起去见南3屋租客。
    “这一轮口供采集结束,应该就到午饭时间了,我们吃过饭回办公室,再讨论下面的行动。”
    “yes,madam.”大家齐声应过,便依次起身出发。
    徐少威在易家怡前面走到衣架边,拎过自己的风衣,顺便也取下家怡的呢子大衣和围脖,转头看见她走近,便展臂递给她。
    “嗯。”家怡微笑接过,穿好大衣。围围巾时,徐少威已穿好风衣率先步出办公室,家怡看着他后脑,笑容瞬间淡去。
    ……
    ……
    在深水埗街巷上行走,家怡始终与徐少威并肩,或走在他右后侧——
    一个可以监视他的枪和行动的角度。
    此刻再回想他的防备心、警惕性和紧绷冲动,好像都有了答案。
    这几个月她每个休假都会带弟妹去练拳、打球、学习防身术,徐少威曾经教给她的如何与比自己高的人博弈的法子,她也始终勤练。还在偶然与秦晓磊闲聊提及强身健体方法时,听说秦晓磊在学习跆拳道、跆拳等几乎所有搏斗术,一番详聊后了解了许多适合女性学习的搏击、柔术等,有空的时候也会跟秦晓磊一起去上课。
    现在脑中难免便浮现如果徐少威对她动手,欲夺她的枪,会使出怎样的招数,应对他的那些攻击,她又要如何反客为主。
    他知道每一把枪的膛线都不同,了解开自己的枪会立即被发现,所以一定不会用枪,除非是抢她的枪杀她。
    想到这里,她伸手压了下自己的枪套。忽然想起徐少威刚进b组时,会常紧张地摸枪套。
    大概,那时候的他也如此刻的她一样,觉得自己正身处敌营,有非常强烈的危机感吧……
    目光落在徐少威的枪套上,不知什么时候开始,他好像已经不会遇到点风吹草动,便摸枪警惕了。
    “钱贵邦已经不住在这里了。”询问过笼屋主人,徐少威退出房间。
    “嗯。”家怡站在楼道转角,等徐少威率先迈步下楼,她才紧随其后。
    拐过二楼时,徐少威微微驻足了一秒,忍住回头仰望家怡的冲动,他继续迈步,逐渐觉得步伐沉重,如坠着千金前行。
    离开钱贵邦搬出受害者笼屋后留给警察的地址,家怡给方镇岳打了个电话。
    今天多云,有风,卷得地上杂物翻滚。徐少威和家怡靠在电话亭边,无声地看着风卷着沙土转着旋儿攀墙而上,又忽然转向,卷起空纸袋噗啦啦在地上窜滚。
    “叮铃铃铃…”
    家怡一激灵,才转身去接电话,听方镇岳报线人提供的钱贵邦新地址时,她也始终以侧身对徐少威。
    电话亭边,徐少威低头踢了踢脚边石子,慢慢转过身,将背留给了易家怡。
    ……
    ……
    “钱贵邦嫌疑很大。”午饭后回到办公室,家怡在白板上钱贵邦的名字下打了一个横线。
    “为什么?”徐少威疑惑问,他跟家怡一道去见钱贵邦,他只觉得这个人游手好闲,懦弱又亢奋,是许多底层衰仔都有的面目。却并未觉得他嫌疑多大。
    “他的回答太顺畅了,而且描述自己所见所闻时,不像普通被盘问的人那样东拉西扯,断断续续,而是语气一致地平顺叙述。
    “正常人不会去一直重复背诵自己身边真实发生的事,因为他们不需要为被审问做准备。“钱贵邦的反应,看似正常,实则很不寻常。”
    家怡说罢,抬头对徐少威道:
    “这是我在做探员,跟着岳哥他们学习审讯时,不止岳哥,包括三福哥、九叔都提点过我的知识。
    “有时候凶手为了掩饰罪行,做得越多,反而暴露的也越多。
    “也许这些反应是因为钱贵邦被反复盘问过,害怕被怀疑,所以强化了自己的回答,但无论如何,他一定会被警方关注到。
    “以及,你没有注意钱贵邦发黄的脸色、干燥的嘴,还有右边明显小于左边的眼睛吗?”
    家怡微微沉下脸,盯住徐少威。
    刘嘉明等在办公室内的人都抬头看向家怡,只觉得她语气比以往更严厉了些。
    徐少威抿住唇,没有回应。
    “这世上最煎熬的事,就是行走在人群中,却要始终独自坚守一个秘密,不能让任何人知道。
    “他脸上上火的反应,或许正是在这种煎熬中难抵压力和焦虑,显现出来的身体特征。
    “这也符合wagner督察他们对凶手是首次作案的侧写。”
    家怡讲话时,始终盯着徐少威。
    “明白了,madam.”徐少威沉默几秒,才点了点头。
    “嗯。”家怡应声垂眸。
    室内静了几息,家怡才又道:“大家休息下,我出去一趟。”
    看着家怡离开办公室,刘嘉明才转头对徐少威道:“十一对你真好诶,事无巨细地教你。”
    徐少威笑笑,想回一句什么,却只觉口中苦涩,难有什么好话说。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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