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放下水,问:“师父不会觉得出格吗?”
    寂归道:“你年纪小,又是姑娘家,喜欢鲜艳些的颜色很正常。我刚入门时,也觉得衣服颜色是否有点过于单一,后来心境变了,才渐渐不在意这些身外之物。”
    玉晚说:“那我现在刚好是最在意的时候?”
    寂归道:“无妨。有些东西,顺其自然才最好。”
    玉晚懂了。
    一则以后不仅是在这山下,哪怕在山上,只要不违背那些特定的规矩,她想穿什么就穿什么,同理也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喜好皆由心;
    二则师父和梅七蕊一样,都在有意引导她,帮她挣脱名为玉族的束缚。
    她想自由。
    而他们也想让她自由。
    入夜,随着暮鼓声响起,山上止静了。然这山脚的林子仍动静未消。
    翅翼振动的嗡嗡声,蹄爪踩地的踏踏声,以及不远处水里传来的尾巴摇摆的哗哗声,既是极动,也是极静。
    毕剥燃烧的火堆前,玉晚随寂归跏趺而坐。
    月光挥洒,她一边倾听这些天地万物的声响,一边聆听寂归教诲。
    寂归的捻珠声似也与天地融为一体。
    他徐徐道:“所谓修行,其实重在行。若行不好,又该如何修?你得先学会行,再来慢慢修。”
    玉晚认真听教。
    渐渐的,火势变小,各种动静也相继消隐了去,四野陷入真正的万籁俱寂。
    及至山上的晨钟遥遥传下来,未添新柴的火堆已然熄灭。师徒二人起身,埋好余烬,简单整理过便继续赶路。
    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天色微明。眼看再翻过一个山头,就离凡人城镇不远了,寂归却临时带玉晚拐弯,还爬了段十分陡峭险峻的山路,最终停在一座悬崖上。
    他道:“照晚,你看。”
    玉晚循着看去。
    只见前方云海千重,有如仙境般,风光浩大。而在极遥远的东方,一轮红日跃然而出,霎时天际处皆变作金红一片,流云随之涌动,霞光万道,紫气东来。
    “如何?”寂归问。
    “很壮观。”
    玉晚一瞬不瞬地看着。
    原来坐在井底看到的日出,和站在井外看到的是完全不一样的。
    中界很大。
    她的世界也很大。
    她明白师父的用意了。
    看过日出,他们没折返走原定的路线,而是就着这悬崖边上由野兽踩出的仅一尺见方的小径,贴着绝壁慢慢挪。
    小径本就已足够窄,一旦踩空,下方便是雾岚缭绕的万丈深渊,十分考验人。
    等终于挪到稍微宽敞点的山路时,玉晚外衣都被露水打湿了。
    她看看寂归,寂归也看看她,他外衣也湿了。
    师徒两个相视一笑。
    换过干燥外衣,两人才朝凡人城镇走去。
    进城时是午后,虽不及之前玉晚和梅七蕊来的那趟热闹,但仍能看得出繁荣之象。且由于这是距离无量寺最近的城镇,来往皆为信众,凡路过者望见他们师徒,不论认出与否,俱都停下行礼,他们亦回礼,气氛十分祥和。
    这般走走停停,走到棵足有数千岁年龄的菩提树前,寂归对玉晚说他曾在这棵菩提下入定悟道,难得今日再会,不若再入定一回,让她去找个阴凉的地方坐会儿。
    玉晚一听,师父这明显是不想被打扰,便也没说要跟师父一起入定,点点头去附近寻了处有树荫的石墩。
    结果才坐片刻,就觉上方忽的一暗,紧接着是道颇为熟悉的声音。
    “你真是让我好找。”
    玉晚没吭声。
    但无疑她已经听出这位不速之客是谁。
    抬眼一瞧,果不其然,是楚闻。
    身为楚家公子,楚闻的身份地位就好比九方氏少主九方承,甚至隐隐比九方承还要高出那么一线。
    换句话说,围绕在玉晚和她姐姐身边的天之骄子里,楚闻是最尊贵的那位。
    但这并不代表他给玉晚的印象也最好。
    正相反,玉晚一直认为他是她认识的最无法言说之人。
    他甚至比九方承还要更让她讨厌。
    “你走后第二天,你姐姐就后悔了,哭了很久,说她知道错了,”芝兰玉树的贵公子似是没觉出玉晚眼里的嫌恶之色,沉声道,“跟我回去。”
    说完伸手,要拉玉晚从石墩上起来。
    玉晚及时躲开。
    她自行起身,道:“我不回。”
    早在听到楚闻声音的第一时间,玉晚就想叫他滚,但思及师父教导不可随意秽语,便咽下到嘴边的滚字,换成:“我都已经封印艳骨,离开中州,离你和姐姐远远的了,为什么还要来纠缠我?我说过很多遍,你想招惹人就去找姐姐,别找我。”
    这话令楚闻眉心拧出个川字。
    但他什么解释都没给。
    只道:“玉晚。”他难得低声下气哄人,却落个出师不利,这教他神色隐约有些不善,“别闹,跟我回中州,你姐姐在等你。”
    说罢,掌心有灵光微微闪现,他竟是打算以灵力胁迫玉晚。
    ——他知道玉晚无法使用灵力。
    而以玉晚对他的了解程度,她也立即便知他想动手。
    她心中暗道,楚闻果然还是以前那个楚闻。
    虽披着人皮,却从不行人事。
    旋即指尖微动,随时准备从须弥戒里取梅七蕊给她置办的灵符。
    下山前,梅七蕊特意和她说过,她给她备的灵符虽不至于砸死人,毕竟须摩提禁止杀生,但若想将人砸个半身不遂什么的,还是没问题的。
    梅七蕊说,时间已过去将近一个月,足够事情彻底发酵,此行她下山必会碰到各种妖魔鬼怪。
    但不用怕,无论是遇见九方承还是楚闻,抑或别的杂七杂八的人,如果能好好说话,和平交流,那双方皆大欢喜;如果不能好好说话,无需多费口舌,甭管三七二十一就是上,直接拿灵符砸他们,也不用担心灵符不够,须弥戒里还有很多灵丹灵阵,保管来几人砸几人。
    “一群臭男人,说白了不就贪图你的美色,还真以为自己多清高,多独一无二。”
    照七师兄冷笑着道:“真有本事,怎么没在刚出事的时候就立刻带你走?现在知道后悔了,谁稀罕。”
    玉晚十分赞同这样的观点。
    她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而梅七蕊还说:“俗话说得好,好马不吃回头草,更何况压根就没吃过那些草。咱们当妖女最重要的就是敢爱敢恨,谁欺负你,直接干他。”
    玉晚郑重应好。
    因而此刻,玉晚一边预备拿梅七蕊的灵符,一边不忘道真的金莲,同时还暗暗思索万一真扛不过就去叫醒师父,楚闻再怎么着也绝对打不过师父。
    如此便万无一失。
    遂底气十足地对楚闻道:“她等就等,关我什么事?是她自己亲口说的,要我走了就再也别回去,我跟她跟玉族已经没有任何关系。怎么现在她知道麻烦了,就说话不算话,指望着我不计前嫌给她收拾烂摊子,我有这么好心吗?”
    楚闻眉心川字更深。
    但仍不解释他此行的真正原因,只重复道:“玉晚。听话。”
    玉晚:“天天叫我听话,怎么不见你听我的话?我说了不回去!”
    楚闻愈发不耐。
    他掌心灵光倏然变得刺目。
    眼看下一刻,他就要对玉晚出手,便在这时,忽听一声佛号,他和玉晚同时望去,就见菩提树下缓缓走出一人。
    如石韫玉,似水怀珠。
    不为世中客。
    难能见到这样的人,玉晚顷刻上了心。
    便看着这人在附近停步,合掌道:“楚公子,既然照晚居士已再三表明不愿,公子又何必非要强迫于她?”
    楚闻没说话。
    但看其立即收敛灵力的反应,就知是忌惮这人。
    玉晚自然不会忌惮。
    正相反,她因为头一次被当面维护,心中好感正成倍地增加。
    她不免多看了这人几眼。
    由于之前寻到的画像全是成名至少百年的名士,并不包含这个明显是年轻天骄的人,但玉晚仍旧凭借他颈上挂珠认出,他应当是位首座。
    这位首座在须摩提,乃至在整个西天里都必然地位很高,举足轻重,否则以楚闻的脾气,绝不会忌惮到不敢当面动手。
    正想着,就听楚闻低声道:“你先在这呆着,之后我再来找你。”
    玉晚没有理会。
    而楚闻这次居然也没恼,更甚说完这句话就转身离开。
    他前脚刚走,玉晚后脚立即用灵识跟上。
    确定楚闻是真的离开,没像以前那样还要故作玄虚杀个回马枪,玉晚松口气,终于不用被苍蝇围着转了。
    眼里的厌恶之色瞬间淡去,神情也舒缓不少。玉晚朝首座走近几步,垂首作礼。
    “多谢大师解围。”
    首座摇头,说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而后道了句照晚居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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