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二姑娘……”明逸连嘴唇都在抖。
    团扇停下,萧燕飞这才勉为其难道:“那你说说看,兰山城到底发生了什么?”
    明逸的脸色霎时间变了,惨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已经大半年过去了,北境兰山城的一切对他来说,依然是一个可怕至极的噩梦,一个他根本不愿意去回忆的噩梦。
    萧燕飞凉凉一笑,淡淡道:“不愿意就算了,我也不是那么想听。”
    她将团扇的扇柄在桌缘上轻轻敲击了两下,响声清脆利落,如一锤重重敲打在明逸心头。
    萧燕飞也没说什么,但知秋已经很机灵地朝明逸逼近了半步,她的影子投在了明逸的身上,给他一种无声的压迫感。
    生怕萧燕飞再也不愿意给自己下一个机会,明逸连忙喊道:“不是的。我说……说。”
    一旁的顾非池垂眸掩去眸底微闪的寒光,屈起指节,轻轻地在桌上叩了两下。
    兰山城的种种,除了柳汌父子外,明逸是唯一的知情人,也是唯一的人证。
    第95章
    明逸深吸了一口气,攥紧了双拳,颤声道:“去岁,北狄大军以三万重兵围困兰山城,守城三月后,承恩公下令紧闭城门,令满城将士只守不攻,等谢大元帅率金鳞军驰援。”
    “当时,城内兵困马乏,后方粮草供给早就被北狄人截断,到后来将士们只能以树皮、草根度日,饥饿难耐,伤病累累……”
    说话的同时,明逸的眼神飘忽不定,眼珠子骨碌乱转,满含惊惧犹豫之色,又用眼角的余光去瞥扶栏而坐的萧燕飞。
    见少女的右手漫不经意地把玩着团扇,一会儿转头去看外头街道上的杂耍,一会儿又侧身跟顾非池交头低语,团扇遮挡住半边面庞,两人也不知道说了什么,皆是眉眼含笑。
    她看也不看自己一眼,仿佛仅仅把自己当作个说书的先生。
    明逸心里忐忑不安,说话间便支支吾吾起来,嗓子干涩难当。
    萧燕飞慵懒地以团扇遮着嘴,打了个懒洋洋的哈欠:“无趣。”
    团扇后露出的那双乌眸意兴阑珊地扫了明逸一眼,仿佛在说,连个故事都说不好。
    “知秋。”萧燕飞轻唤了一声。
    知秋便又朝明逸逼近了半步,哂然一笑,娇俏飞扬,可眼底却是冷冰冰的。
    见这丫鬟要把自己打发走,明逸才终于咬咬牙,吐露了一点关键的信息:“城破的那一晚,我负责守南城门。”
    “半夜,承恩公悄悄带兵开了南城门,说是要带兵突袭北狄人……可……”
    “可谁想,北狄人早就潜伏在城外,他们来得太快,城内守兵根本就来不及关城门,而承恩公非但没有迎敌,反而弃城而逃。”
    “北狄大军如入无人之境,自南城门直入兰山城,进城后,宛如狼入羊群,大开杀戒……尸横遍地。”
    明逸一口气把关于兰山城的事都说完了,面色惨白,气息颤抖。
    其实,他还是藏了一些话没说,当他发现北狄大军入城后,就赶紧去找了父亲明赫与大哥明述,劝他们赶紧带亲兵从北城门离城,可是他们不愿,说要与满城将士、百姓共存亡……
    爹爹原本是让忠伯带着曜哥儿走的,他早就料到了这点,当时一直抱着曜哥儿不放,说怎么也要为明家留下一条血脉,谁想接走曜哥儿,他就偷偷掐一下曜哥儿,曜哥儿啼哭不止。
    他看得出来,父亲看着他的样子明显很失望,但是还是应下了。
    于是,他活下来了。
    “……”萧燕飞久久说不出一个字。
    这还真是肮脏!
    萧燕飞侧脸看向了旁边的顾非池,顾非池安静地提起白瓷酒壶,目光凌烈,如一把出鞘的剑,寒气四溢。
    顾非池给萧燕飞和他自己各斟了满满一杯酒,再将酒杯推给萧燕飞。
    两人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默契的眼神,萧燕飞执杯慢慢地又浅啜了口酒水,淡淡道:“我可以救你。”
    “真的?”明逸大喜过望地看着萧燕飞。
    “只是……”萧燕飞将手里的白瓷酒杯转了转,唇畔如暖阳般的笑意荡漾在脸上,让她的眼角眉梢似夏花般明艳。
    这个“只是”又让明逸瞬间心提了起来,心中生出一股巨大的恐惧,忐忑不安地仰望着萧燕飞。
    “明逸,”这次开口的人是顾非池,声音冷冷淡淡,带着说不出的距离感,又有种高高在上的威压,“你去把这些话跟皇上说一遍。”
    什么?!明逸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表情像是吞了刀子似的。
    顾非池徐徐又道:“在明天早朝上。”
    “不行。”明逸脸上露出惊恐如见鬼般的神情,从心底嘶哑着喊叫出来,连连摆手,“不行的。”
    “承恩公是不会放过我的!”
    “承恩公?”萧燕飞似笑非笑地抬了眼,“在天牢的那个吗?”
    “……”明逸哑口无言,面色如土。
    萧燕飞的声音隔着团扇悠悠传来,“你是希望他出来呢,还是出不来?”
    明逸支吾其词:“我……”
    “你想报仇吗?”萧燕飞又问。
    报仇?明逸周身剧烈一颤,一股浓烈的怨恨自眼底深处浮现,又赶紧谨慎地藏好,仿佛阴沟里见不得光的老鼠。
    萧燕飞怜悯地看着他,叹道:“满京城都知道,你明逸是柳嘉养的狗儿,随时都可以拿出来遛遛。”
    “不是的!”明逸尖声反驳,神情又惧又恨。
    是柳嘉让人把他从那口枯井里拉出来的。
    可也是从那天起,柳嘉仗着拿捏了他的把柄,不停地嘲讽他,辱骂他,践踏他……动不动就一巴掌甩在他脸上。
    “明逸,你就是我柳嘉养得狗。”
    “要听话。”
    那些羞辱的话语挥之不去,明逸的脸色时青时白,低垂的眼眸中,翻涌着异常强烈的情绪。
    萧燕飞的目光一直紧紧地盯着明逸的脸,不放过他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柔柔道:“现在不就是机会吗?”
    恍如一颗石子坠入心湖,明逸有些意动。
    是的。
    只要承恩公柳汌勾结北狄人的罪名定下,柳家就完了。
    柳嘉也是!
    柳嘉再也不是承恩公世子,会从高高在上的云端坠入了肮脏的泥潭,从人变成了一条狗。
    等到了那个时候,他就可以狠狠地朝柳嘉的身上踩踏,让他在自己的脚下匍匐、跪舔。
    明逸晦暗无光的瞳孔一点点亮了,漾起恶意的笑。
    他咽了咽口水,抬眼时,又是一副惶惶的样子,再次对上了萧燕飞清澈的眸子,艰难地问道:“萧二姑娘,你会救我的?”
    “当然会。”萧燕飞毫不走心地应了。
    内心想的却是,当然不会。
    下一刻,她一脸贴心地问道:“你现在是不是天天会发低烧,每到夜里就伤口疼痛得难当,以致夜不成寐?”
    对对对。明逸连忙点点头,眸子又亮了一点。她说得都对。
    萧燕飞娴熟地用意念打开了左掌心胎记中的急救箱,从里头取出了药,又借着宽袖的遮掩,把药片抠出来,放到了一个小瓷瓶中,交给了知秋。
    “里头有两种药,睡前各吃一粒,这里是三天份的药。”萧燕飞信口胡说道,“你的药至少要用上一个月。”
    明逸目光灼灼地盯着知秋手里的那个小瓷瓶,一眨不眨,满眼的热切,恨不得蹿过去一把夺过那小瓷瓶。
    可他还记得这个小丫鬟刚才轻轻松松就把自己摔了出去,不敢轻举妄动。
    知秋轻笑了一声,随手把那小瓷瓶抛了出去:“接着。”
    明逸几乎是飞扑了出去,双手接住了那个小瓷瓶,如获至宝地抓在手心,仿佛抓住了最后的一线希望。
    他狼狈地从地板上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干巴巴道:“那……我先走。”
    他抓着药瓶,生怕她反悔讨要回去,仓皇地下了楼,头也不回。
    凌乱的下楼声渐远。
    “他还真是学不乖。”萧燕飞看着楼梯口的方向轻笑出声。
    真好骗。
    她的手肘随意地支在扶栏上,绣有银色竹叶纹的宽大袖口松散地垂落,露出一截细腻似白玉的皓腕。
    她口中的这个“他”指的当然是明逸。
    注意到在顾非池看着自己,萧燕飞以手托腮,鬓边几缕青丝随之垂落,现出一副闲适懒散之姿:“看什么?”
    “你。”顾非池坦然道,定定地看着她,眼底的笑意一层层地溢了出来,脸上多了几分和煦,宛如春风明月。
    他的小姑娘真是机灵。
    她总能了解他想做什么,与他默契十足,哪怕不用说话,只需一个眼神交流就足够了。
    “给你帮了大忙吧。”萧燕飞得意洋洋地自夸道,漂亮的杏眸弯成了两瓣浅浅柔柔的月牙。
    “对。”顾非池微微颔首。
    “你要怎么谢我?”萧燕飞笑容更深,含笑的尾音微微上扬,每个字都透着一股醉人的甜意。
    再让她撸一把他的鹰吧!
    她盯着他,等着他反问,她才好提,却见他又摘下了脸上的那半边面具,露出那俊美无俦的容颜,眉眼张扬秾丽到极致,灼灼其华,令人怦然心动。
    萧燕飞微微一怔,下一瞬,他毫无预警地倾身而来,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摩挲过她下巴细嫩的肌肤。
    在她近乎发直的眼眸中,他的薄唇轻轻地贴在她额心,灼热的气息喷在她的面颊上……他身上那种似雪落青竹的熏香味再次将她包围。
    这一吻,似羽毛轻轻柔柔地撩在她的额头。
    只轻轻一沾,他就退开了。
    “谢礼。”他的瞳孔浓深似海,温柔地凝视着她,目光似春水般缠绵。
    他的嗓音本来清冷,可这两个字却说得轻柔,甚至透着几分缱绻,让她觉得自己的心尖似乎被什么东西撩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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