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娘都是为了你好。”
    他信了,他是为了他们才会这么做的。
    可如今……
    “啊!啊!”殷焕发出不甘的嘶吼声,苍白消瘦的面孔表情狰狞,恨不得与王氏拼命。
    可是,他的身体根本不听使唤,连从木板上起身也做不到,只能任由家丁把他抬了出去。
    他们一家三口都被家丁婆子们驱赶出去了,母子俩的叫嚣声也渐渐离去,厅堂内又安静了下来。
    殷老爷子静静地坐在轮椅上,并没有理会这对母子,似乎他们早就映不到他眼中。
    族长表情复杂地目送着他们离开,久久才收回了目光。
    他踌躇了一下,挤出一个笑容,用商量的口吻对殷湛道:“湛堂弟,等我回了族里后,再给你挑挑嗣子,族里有几个孤儿……”
    族长心里想着的是,这无父无母的孤儿自小养起的话,肯定能养得熟。
    他们殷家,不能总出白眼狼吧?
    可还没说完,就听外头响起一个铿锵有力的女声:“不必了。”
    族长一愣,寻声望去。
    厅外的廊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三十来岁身穿樱草色褙子的女子,一头乌黑的青丝绾了个纂儿,斜插了一支蝶恋花点翠镶红宝石颤枝金步摇。
    步摇上那莲子米大小的红宝石映得女子的眼睛明亮生辉。
    她身姿笔挺婀娜,步履中飒爽而不失优雅。
    族长眯眼看着厅外乍一看陌生,再看又有些眼熟的女子,慢了两拍才认出这是好些年不见的堂侄女殷婉。
    “阿婉?”
    殷婉拎着裙裾走上了厅前的那几级石阶,气息因为疾步还略有些急促。
    她今天出去巡查生意,刚才回来时,在家门口看到了被丢出去的殷焕以及殷涵三人,三个人吵吵嚷嚷的,王氏扯了殷焕头上的翡翠发簪,丢下他就走了,一副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
    见殷焕那副恨他父母入骨的样子,殷婉还“好心”让人给他去叫了衙差来。
    门房告诉她,族长还在这里,她生怕老父老母吃亏,下了马车就步履匆匆地赶了过来,恰好听到了族长又在为了嗣子的事“逼迫”老父。
    殷婉的眼眸沉下了几分,嘴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从小到大,她都被这些人嫌弃她不是儿子。
    他们觉得就因为她是女儿,才害得爹娘抬不起头来——明明她爹娘走在外头,永远都是让人恭维的对象。
    自她四五岁有记忆以来,这位族长,还有族中的那些长辈不知道来过家里多少回,软硬兼施地劝父亲纳妾生子,劝父亲过继嗣子。
    他们旁若无人,那些话也都是当着她的面说的,颐指气使,从来没有把她当一回事,从来觉得只有儿子才能给她的双亲养老送终。
    往事种种如走马灯般在她眼前闪过。
    殷婉从容地迈过了厅堂的门槛,这一瞬,感觉自己似乎迈过了一道十几年的鸿沟。
    “族长,我们家不需要嗣子。”殷婉直直地迎视着族长的眼眸,“这家业,由我继承!”
    她冷静且坚定地说出了当年十几岁的她没敢当着这些长辈说出的话。
    族长眉头紧锁,直觉地反对道:“阿婉,别胡闹了,你是萧家妇,岂能说这种话?”
    族长常年在族中为族人做主,习惯性摆出了作为长辈的威仪,不怒自威。
    殷婉的目光不偏不倚地看着族长,一派坦然地说道:“我与萧衍已经义绝,并已经去信江南,族长来得早,怕是没见着吧。”
    殷婉是殷氏女,无论是出嫁,和离,还是义绝,都是需要禀明宗族的,毕竟,她从萧家出来,名字还需要重新写回殷氏宗族的族谱上。
    “荒唐!”族长简直不敢置信自己的耳朵,一掌重重地拍在了茶几上,直拍得茶盅溢出了滚烫的茶水,而他毫无所觉,“我殷家可从来没有义……和离妇。”
    殷婉连眼角眉梢都不曾动一下,淡淡道:“萧衍因贻误军机,已被流放岭南。”
    “族长刚来京城,许是还没听说吧。”
    “您是想一门罪臣姻亲,还是要一个义绝女?”
    什么?!族长又被殷婉话里透出的意思砸了七晕八素,想起了今天出门时看到有囚车经过。
    难道说,方才那个被拖去流放的人犯,就是武安侯萧衍?
    当时他还在路边看了一会儿热闹呢,就完全没认出人……不对,他也没见过武安侯啊。
    他的脊背冒出了一大片冷汗,浸湿了中衣。
    族长以袖口擦了擦额角的冷汗,立马闭嘴,话锋一转:“义绝得好!”
    “我们殷氏世代清白,自然不能让此等罪人玷污了门楣。”
    殷婉锐利的目光似乎穿透了他道貌岸然的外表直击内心,嗤笑一声,以不容置疑的语气宣布道:“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殷家的家业,我会继承。”
    她会证明给所有人看,她绝不比男儿差!
    这一瞬,殷婉的眼眸如同那天边的骄阳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第124章
    上首的殷湛眉宇舒展,含笑看着女儿。
    这些日子,他已经把京城的生意全都交给了殷婉,她上手得很快,做起事来也比从前在闺中时越加干练。
    “族兄,”不等族长说话,殷湛就抢先一步道,“当年在立嗣文书上说好的,祖业会由嗣子继承,‘余下’全给阿婉,族兄可还记得?”
    他说得轻描淡写,所谓的“余下”其实是他这辈子赚的家业,在殷婉出嫁后的这十六年间,这一份又翻了一番。
    “记得。”族长点了点头。
    殷家在传到殷湛的手上时,只是普通的富户,祖业只是这一部分。
    当时族长也劝过殷湛,后来想想,等嗣子养久了,有了孙子,祖孙隔辈亲,这孙子又是殷湛看着长大的,他应该就会改变主意的。族长哪会想到竟会有此番变故。
    “我现在也依然是这个意思。”殷湛有条不紊地接着道,“以后祖业就全都交给族里,田地作为祭田,田地产出以及铺子的获利给族中建学堂,给族里的孤儿建善堂,给族里的孤寡老人养老送终……”
    他不紧不慢地说着他的打算,思路清晰,很显然,这并非是临时起意,而是早有了打算。
    “余下全都给阿婉,将来会由阿婉的两个孩子继承。”
    “族兄,这是我的底线,我是绝对不会再过继的。”
    殷湛先放了一通狠话,没给族长插嘴的机会,下一刻他的语调又缓和了下来,幽幽地道:“有些亏,吃过一次也就够了。”
    族长本来因为殷湛强硬的语气,心下不太舒服,可听到这最后一句时,心又软了,无奈地叹了口气。
    他拈须想了想,道:“阿婉既然义绝了,那招赘吧,再生个姓殷的孩子。”
    在他看,由殷家的孩子继承这份家业才是名正言顺的事。
    殷湛不置可否。
    他并不在意女儿是否再嫁,知道女儿现在的心思都在生意上。
    若是女儿日后能遇上一个她心悦的良人,想再嫁也随她的意思,但是女儿招赘与否不能作为要求和条件。
    殷湛喝了口茶水,没有接族长的话,而是自顾自地说:“族中如今考中童生的有十九人,秀才有三人。也不用等到我死了,这笔祖产现在就可以交给族里,用于建学堂,请名师,族兄意下如何?”
    殷湛是江南首富,对于他如今的身家,那份祖产其实还不足一成,却已是相当可观的一笔巨款了。
    此话当真?这四个就在族长的嘴边,那双浑浊的老眼都亮了。
    这下,他是真的心动了。
    殷湛现在六十有二,若是等到他归去,指不定还要等个十几二十年,太久远了。
    远到自己有生之年怕是都看不到族中子弟扬眉吐气的一天。
    毕竟自己比殷湛还要大上三岁。
    殷湛这一房的祖业若是交到族里,建学堂、请名师自是不在话下,还能让族里子弟个个都能读上书,自己就不信了,这么多人就培养不出一个举人进士来!
    只是想想,族长心口便是一片火热,觉得未来一片光明,正色问道:“湛堂弟,你真的想好了吗?”
    “当然。”殷湛笃定地点头道。
    这是他早早就想好的,他从祖辈继承来的祖产用于族中,能对族中子弟有所助力,也是对得起天地祖宗了。
    而他自己赚来的这份家业都是要留给女儿和她这一双儿女的,其他人谁也别想动。
    族长沉吟地思索了一会儿。
    他如何听不出殷湛是在拿这份祖业堵他和族老们的口,他若是应下了,吃人嘴软,自然从此不能插手殷湛这一房的事。
    可这又的确是一件对阖族有利的好事。
    思绪间,族长忍不住朝殷婉看了一眼,见她表情平静地在一旁坐下,既不惊讶,也没置喙,看来对老父的决定并无异议。
    族长暗暗咬牙当下有了决定,捋了捋山羊胡,若无其事地笑道:“若这是堂弟的意愿,那自然是好。”
    “族里有几个天赋极好的孩子,将来若是能考中功名,定会感念湛堂弟你的恩德,三牲五果地祭祀你的。”
    族长说了一通好听的话,又请殷湛务必要给族里的学堂取个名字,如此,后世的殷氏子弟也都会知道这学堂是何人所捐。
    殷湛也笑了,果断地说道:“那就立下文书吧。”
    丫鬟赶忙铺纸磨墨。
    殷湛做事一向雷厉风行,即刻就亲自执笔写了文书,盖章画押,轻轻松松就把一份价值不菲的产业交了出去。
    尘埃落定。
    族长拿着这份文书,还有几分犹在梦中的不真实感。
    这趟来京城发生的每一件事都出乎他的意料。
    “我让金升陪族兄你回一趟江南,接手这份祖业。”殷湛又道,肩膀又放松一些,心里算是彻底松了口气。
    他也不想彻底跟族里彻底翻脸。
    年少时,父亲走得早,他家孤儿寡母,当年也是靠着族里叔伯们的帮衬,这才撑了过来,顺顺利利地接过了家业。
    这人老了,闲暇时,午夜梦回时,总是会时不时地追忆往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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