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过身来却猜,这二位恐怕是终于撕破脸,一个锅里熬不住,眼下要闹开到圣上面前了。
    谁又能料到这样儿的两个人是来求赐婚的呢。
    皇帝亦是十分震撼,待听完长公主所求后,难得沉默片刻,而后独留了裴时行在殿中,二人密谈良久。
    待君臣二人再次打开门已接近两个时辰。
    水榭里的长公主眯眼眺着一前一后出来的两个男人。
    皇帝肃着脸,身后的裴时行倒难得笑意明显。
    也不知他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元承晚的视线在兄长与裴时行的脸上来回转了转。
    倒是皇帝面上带着不情愿,先发了话:“晋阳当真决意要嫁他?”
    元承晚微微一笑道:“皇兄,裴大人这段时日所作所为的确令我改观,也是到近来才知,我二人向前对彼此有许多误会。
    “如今又有了孩儿,这或许便是天意吧。我愿嫁他。”
    虽知长公主这话讲的违心,可听到“天意”二字时,裴时行还是忍不住翘了翘唇。
    皇帝又觑了一眼裴时行,终于松口道:“朕会为你们赐婚。只是晋阳,若你反悔,无论何时皇兄都会支持你。”
    无论势与贵,裴氏都不必再通过与皇家建立姻亲来求得。
    甚至出于清正守中的家族名望考虑,尚主并不被五姓世家子列入婚事首选。
    皇帝必须知晓裴时行此举谋求为何。
    因为只要裴时行尚了当朝唯一的长公主,这段关系会将他牢固捆绑,此后在世人眼中与皇家密不可分。
    他不介意将裴时行作为他伸长的手眼。
    这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亦皆为王臣,可为帝者却只能踞于京师。
    看似帷幄掌控天下,可实则他所能知所能晓的全部,完全来自于百官地方吏淋漓的奏章、口中的华言。
    这些东西不知真假,但大多包含私心私欲,只会如迷雾层层敷叠眼前,闭塞帝王的视听。
    他需要更多人助他探听实情,却不一定要通过联姻之法,不必以他唯一的妹妹作为收拢裴时行的代价。
    只是裴时行所求,似乎当真只在晋阳。
    既然眼下这二人都到他面前来求赐婚,那他也不妨顺水推舟。
    但元承绎身为兄长,亦要对妹妹有所承诺,令她日后有和离休婿的底气。
    裴时行唇角笑意陡然一僵。
    他自然听懂,皇帝赐予了长公主可以随时休弃他的权利。
    但这又如何?
    两姓合而为婚乃是大事,告过天地祖先,上了皇家玉碟的一对名字。
    他决不允许旁人将他们夫妻二人轻易分开。
    二人双双谢恩告退。
    御史大人深知未雨绸缪的道理,已在心头计划着坐稳驸马之位的法子。
    待目送裴时行与长公主远去的身影,元承绎脸上才终于显露出几分嫁妹的怅然。
    年轻的帝王独立于重重御阶之上,罕然显出些寥落。
    轻手轻脚猫着身子入殿的李德海留神侧耳,却听皇帝负手轻叹道:“朕的狸狸恍惚才丁点儿大,竟也长成小女郎,要出嫁了啊。”
    大内官这才知长公主来意,长眉底下那双终日带笑的眼难得惊诧地瞠了下。
    .
    上京众人也难得与皇帝拥有同一份的怅然。
    这份共感在一月后的长公主出降典礼时达到了顶峰。
    七星斗柄南指,天下皆夏,上京百姓倾城而动。
    是日槐花枝蔓,日华大盛,宜婚娶。
    有司上百兵士各执帚具,仪卫皆持镀金银桶,上前洒扫水路开道。
    重重行幕步障后,长公主的红罗翟车以朱紫设色作车盖,华美绝伦,由强健英朗的武官合力抬舁,于紫衫仪卫、罗衣宫人的如潮簇拥中缓缓行进。
    依稀可自销金掌扇、绣额锦帷后,半窥见扇后艳妆绝色的美人。
    前头金鞍玉勒的裴驸马人逢喜事,一袭正红婚服风姿英爽,玉面矜严却难掩眉间喜意。
    因为他根本就没想掩。
    这倒是同道旁面色痴缠怨念的年轻男女形成鲜明对比。
    这二人大婚的消息如空天惊雷,震碎不少京中小儿女的心肝。
    失意学子哀叹自己同时痛失人生四大乐事之两桩,欲要舔笔作诗一首,奈何胸无点墨之才。
    京中怀春少女揉碎丝帕,眼头红红,只道此生与裴郎缘悭分浅。
    亦有头脑清醒之辈心中狐疑,东海木石未满,金乌未曾西升,为何这两位却要成婚?
    裴时行一双眼却看不进旁人。
    他只觉今日上京的天前所未有的湛蓝,满心的欢喜与满足令他一颗心满满当当。
    好似某年春深,城外西林花稠枝蕃。
    彼时花林中最嫣红的一朵灼灼桃花,于经年夜梦化作心头朱砂,今日却终于愿意于他家下生根。
    正待花叶蓁蕡,团簇美满。
    此刻正自河东驰于官道的一驾马车里,也有人同裴驸马一般心境。
    第11章 新婚
    柳氏挑起车帘,满面喜气洋洋笑道:“今日的天儿可真好,蓝的敞亮!”
    她回过头看一眼兀自沉思的丈夫,目色嫌弃:“你这人怎么回事,今日可是行儿大婚之日,你个老头子摆这副模样作甚。”
    虽年过不惑却翩然依旧的裴氏家主受妻子这一诘,哑然片刻才记起反驳。
    “他行事向来稳重,何曾如今次一般,事前半点风声也无,前月忽而传信说要尚主,今日便大婚。”裴矩忧虑蹙眉,“我是担心这逆子是不是惹了祸事。”
    长子前月在信中说同晋阳长公主两心相慕,已求得陛下赐婚,可今日便仓促大婚,其中必有隐情。
    他未出口的是,长子被擢拔入京前,他便提醒过他要蓄素守中,勿同宗室中人牵涉。
    这个儿子一向颖悟养晦,入官场的每一步都走得干净漂亮,怎在婚事上一反常态。
    除此事外,长子更在信中以下任家主的身份要他用家主书令做下安排,令裴氏护长公主安宁。
    裴矩心中疑云密布,正待入京同儿子详谈,问个清楚。
    柳氏听不得他在这喜气日子里说半句丧气话:“什么叫逆子?他今日便真正为人夫了,日后尚要为人父,你怎可损他尊严!”
    裴矩冷哼一声:“你日日催他成婚,他此前可有同你透过半点尚主的风声,怎么短短数月便攀上殿下做驸马了?”
    “你这话忒难听!
    “我儿英武不凡,又兼才学过人,殿下贵主识英,人家两个年轻人欢欢喜喜凑作对,要你个老货说三道四!”
    柳氏这些年来的确为长子的婚事操碎了心。
    裴氏有家训,男子少时不可置通房媵婢,四十无子方可纳妾。
    可裴矩在这个年纪时,裴时行都高过他膝头了。
    她欲早日替他定亲,可长子总有无穷借口推脱。
    裴矩冷笑:“还得是如你儿这般的年轻人,在上京待了整四年,长公主都没看上他。偏偏到了如今二十有三的年岁,叫殿下一忽儿发觉他这颗沧海遗珠了,不过一月就着急忙慌地娶进府。”
    此话怨念深重,讽意十足,足见夫人“老货”一词的威力巨大。
    “你还好意思说,都怪你坏事,叫我不得亲见行儿娶妻一幕。”
    这就是完完全全的冤枉了。
    裴矩不由叫屈道:“这如何能怪到我头上,不是你带着无咎先走的吗?”
    他被授官为河东道别驾,月前正忙于道中春耕农事,岂料妻子接了儿子的信喜不自禁,当日便利落地带着次子启程。
    还是他了完公务,快马数日才追上这母子二人。
    柳氏心中有气,充耳不闻,只兀自感慨道:“我行儿都成婚了,想来这二十多年当真如同弹指一般!”
    又瞟眼身旁人:“幸而老天厚爱,叫我容颜如昔,到了殿下面前也不会令我儿失礼。”
    她对这位未曾谋面的皇家儿媳已是千般称心,万般如意。
    事实上,裴时行的婚事已然成了母亲的心病,只要不是太过分,谁收了裴时行她都能接受。
    可对方是容颜美艳、地位尊贵的长公主,她惶恐之时,也忍不住要多念几遍佛。
    会令儿子失礼的裴矩:“……”
    远在上京的新驸马并不知父母的唇舌机锋。
    帝后辇毂亲至长公主府送嫁,鼎沸的丝篁声传扬坊市,府中结灯饰彩,高朋满座。
    方才在正堂观过礼,帝后便送长公主入锦绣青庐。
    少了气势迫人的皇帝在座,席间氛围在清软乐声中重新松弛。
    崔青霁同兄长坐在父母中间,小丫头点墨双瞳灵气十足,蹙眉滴溜溜转几转,还是忍不住凑到阿娘身旁附耳。
    “阿娘,殿下不是很讨厌裴大人么,为何要同他成婚?”
    辛盈袖纵是知晓些许内情,此刻也因女儿的话悚然一惊。
    母女二人相似的眼眸对上,她飞快低语道:“哪有这事,不许胡说。”
    小丫头不服气地鼓了鼓脸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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