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羽, 不可。”
    不知何时来到许娇河身边的明澹, 隔着衣袖摁住了他的手背, 也制止了本命灵剑悲无的显形。
    明澹喜怒不辨的面孔紧盯着攫念术所呈现的画面,肃然道:“且看下去再说。”
    声画俱足的景象里,真实再现了许娇河在进行沐浴仪式时遭遇的磋磨。
    无论是那只抓住纪云相衣摆,祈求对方垂怜的素白手指, 还是纪云相钉在浑身湿透的许娇河身上, 变幻莫测的目光,都叫游闻羽的灵魂由衷地燃烧起愤怒和嫉妒。
    他愤怒师尊去后,师母竟然在暗地承受这般屈辱。
    却不知那如尖针般扎透心脏的嫉妒, 又是为了什么。
    漫长到让众人窒息的场面终于过去, 许娇河的记忆也转到了娲皇像的际遇之中。
    叶流裳急切盼望能从中查寻到一星半点对方撒谎的踪迹, 那样便可以略略抵消纪云相造成的罪过。
    结果却让她感觉到绝望。
    事实和许娇河说得大致相同。
    而在记忆尽数浮现后, 堂上不苟言笑的娲皇像也在不知何时露出了悲悯的笑容。
    只是这笑容映照在此刻, 却叫叶流裳体会到说不出的嘲讽。
    叶流裳想, 自己早就该猜到, 许娇河同纪若昙是结契道侣,身上充斥着叶棠爱子的灵力气息——哪怕叶棠变成了半个疯子, 那紊乱混沌的神智,也会为某一刻的母爱和思念而短暂清晰。
    ……
    攫念术使用完毕,鲜红的符篆化作一团灰烬,在空气中散去。
    所有人站在原地,一时无人开口。
    直到摆脱法术影响的许娇河,扶着脑袋低低哎哟一声,纪云相方才如梦初醒般跪了下去。
    “徒儿有罪,请师尊惩罚。”
    他脊背挺直,腰杆亦无半分俯落弯曲,只言自己犯下的错,却不肯说明这么做的原因。
    “宗主,怪闻羽在山上困居多年、孤陋寡闻,懵然不知这堂堂南方大宗门的迎客之道竟是如此。”
    游闻羽怒极反笑,桃花眼中堪比刀刃锋利的视线,投向沉默跪地的纪云相所在之处,口中阴阳怪气的嘲讽,则激得叶流裳眉心一跳。
    可纪云相的一言一行,均来自于自己的指示。
    若此刻将错推到他的头上,难免有碍于今后的师徒情分延续。
    于是叶流裳硬着头皮,想为纪云相辩解几句。
    奈何刚开口,又被笑意冻结在唇畔,整张脸无一丝表情的明澹阻断:“叶尊主若实在不想出借娲皇像,直言便是,何故以举行仪式为名,放任一介小辈欺辱无衍道君的遗孀、我怀渊峰之主?”
    “本尊并非这个意思,云相他……”
    叶流裳恨不得凭空变个手帕出来,擦一擦额头附着的涔涔冷汗。
    这提出攫念术一事原本只为抓住许娇河的错漏,如今却成了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蠢钝之举。
    “他怎么了?”
    游闻羽被明澹制止,到底没有如初见这些片段时一般,不管不顾凝出灵剑,想要为许娇河出头。
    他沉默两秒,消弭了杀气腾腾的表情,将双手交叠到身前来,拍了拍手背上不存在的灰尘,不紧不慢地说道,“莫不是事情发展到如今,叶尊主还要护短,偏帮自己犯了大错的徒弟?”
    “闻羽,言辞切不可失了尊敬,叶尊主向来大公无私、执法严明,又怎么会为了徒弟欠缺公允?”
    明澹和游闻羽一唱一和,直把叶流裳驱赶到了悬崖边缘,退无可退。
    她望着自己那位天赋卓绝、有望承继衣钵的徒弟,心中犹豫再三,发狠咬着牙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纪云相是我悉心培养的孩子,他犯下如此大错,自然应该受到更重的惩罚。”
    “那么,惩罚是何,还请叶尊主明示。”
    游闻羽取出腰上塞着的折扇,啪地打开替头昏脑涨的许娇河扇了扇,皮笑肉不笑地说道。
    叶流裳忽然意识到自己走的这步棋已成死局。
    无论是繁阁的控制权,还是原本打算和明澹进行交易,让云衔宗以一把纪若昙亲手铸造的武器为代价,换得娲皇像暂时借用权的计划,都输在了那个被攫念术影响,呆呆笨笨坐在红木椅中的凡人身上。
    她的心中随即涌起一股强烈的不甘——和多年之前,师尊将光耀驭灵之术的责任,郑重交托给自己的师姐叶棠,放她出去开宗立派、创立功绩,却对有着相同渴望的自己视而不见一般不甘。
    只是她料不到,没有成为如梦世尊主前的自己需要忍耐。
    如今,得座尊主高位,她亦要忍耐。
    念头变换之间,叶流裳的眼睛将周围的四人一一看遍。
    最终,她忍气吞声说道:“就罚纪云相跪于惩戒堂外,赤身承受二十戒鞭,以儆效尤,如何?”
    惩戒堂顾名思义,是如梦世处罚有错门人的场所。
    它分为内外两部,内部惩戒身份高贵的弟子门主,外部则用作处罚无足轻重的杂役粗使,如今叶流裳下令纪云相在外赤身受刑,意味着旁人皆可围观,这样的做法,显然是一点颜面都不给他留了。
    修仙之人脱离红尘,最重气节。
    相比□□上的疼痛,名声的受损更叫纪云相感到屈辱。
    叶流裳的惩罚不可谓不重,哪怕明澹也挑剔不出一二。
    就在他打算点头的时候,终于觉得雾蒙蒙的脑子清晰了一点的许娇河忽然出声:“等等。”
    游闻羽最先听到手畔微弱的声音,他眼睫一撩望了过去,见许娇河明光重聚的眼珠,正直勾勾地看着跪在不远处的纪云相——怀渊峰上七年时光,使得游闻羽太过了解许娇河的一言一行。
    她挑着一双眼,这般毫不遮掩地看着一个人时,不是想做坏事,就是想做坏事。
    果然,几息之后,许娇河换了个姿势,病恹恹地歪在红木扶手上,说道:“云相与我家夫君同出纪氏,自有一段血缘亲戚的名分,为着这层关系,我要顾及他的脸面,不可赤身受罚叫外人看笑话。”
    游闻羽一怔,几瞬后立刻明白了许娇河想做什么。
    他扇风的动作一停,又默默加快了速度,而与舒缓的微风一同散开的,是许娇河甜润而轻描淡写的声音,“依我看,不如就在这里穿着衣服受罚好了,至于施刑人,则由我这个长辈亲自代劳。”
    “等云相受完惩罚向我道了歉,也无须对外宣扬,大家走出这扇门,便当今日之事从未发生。”
    这个没有一点自保之力的凡人,怎么敢说出这样的话?
    ……明明离开云衔宗的庇护,谁都能要了她的命。
    衣袖之中,纪云相的拳头瞬间握得很紧。
    修剪平整的指甲嵌进掌心当中,力气不断加重之下,渗出一缕缕细微的血丝。
    许娇河想得十分简单。
    纪云相生着一张同她那死鬼夫君如此相似的面孔,若是剥光了衣服在外头受罚,难免让她生出纪若昙在受辱的诡异错觉——更何况,看那些专职刑罚的行刑者下手有什么意趣?
    血肉横飞的场面只怕要让她连做三天噩梦。
    不如像现在这样,给纪云相留下一个永生难忘的印象。
    思及此处,她拽了拽游闻羽的袖子,又记吃不记打地满脸期盼看向明澹,问:“各位觉得如何?”
    游闻羽唇角一抽,不知该不该如往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欢迎加入看文常一般,迎合自己这位想一出是一出的师母,而那头为能保住徒弟颜面而舒了口气的叶流裳连忙答应道:“娇河君能如此为云相着想,自然可以。”
    明澹有些诧异一向睚眦必报的许娇河,竟能生出几分体谅之心——她的这番言语,不仅能够惩戒纪云相,亦不叫云衔宗和如梦世的关系走向无可挽回的地步。
    眸色中的思索之意转瞬即逝,他回以纵容的微笑,以表默许。
    两位宗主既已同意,堂下纪云相的心思便显得无足轻重。
    叶流裳打开自己的灵宝戒,从中特地选出一条不注入灵力,便没什么杀伤力的软鞭,亲自走上前去,放进许娇河的掌心:“请娇河君严厉管教,不必手下留情。”
    许娇河坐在原地,尖头银缎的鞋履微微翘起一角,落入膝行至面前的纪云相眼底。
    她也不站起,用温软细腻的指腹蹭了蹭细长的鞭身,懒散地命令道:“把身体转过去呀。”
    ……什么前辈晚辈,什么血脉亲戚。
    她轻慢的声音,分明像在使唤一条不甚宠爱的家犬。
    纪云相含着金汤匙出生,何时受到过这般对待。
    他近乎要把牙齿咬碎,又受制于叶流裳的嘱咐,不得不听话照做。
    看不到身后的情形,触觉便有了成倍的敏锐。
    纪云相绷紧肌肉,等待着第一鞭的降落。
    谁料许娇河在他身后打量了片刻,却不动手,只是低声问道:“云相,你可知道错了吗?”
    “……知道了。”
    “那你认为,你最大的错是什么?”
    “……错在、不知礼数,冒犯了娇河君。”
    “不对哦。”
    许娇河摇了摇头,“你最大的错,是不敬长辈。”
    她刻意加重“长辈”的咬字,察觉到青年绷直的身体越发僵硬。
    好笑,纪云相越不想跟她扯上关系,她越要逼着他承认,自己是受到许娇河这位长辈管制的后辈。
    叫他坐着,他不能站着。
    叫他乖乖开口,就不能闭嘴无视自己。
    许娇河的心情越发舒畅起来,连带着落水受惊又跪足一夜的折磨,在她眼里也变得不算什么。
    “以后绝不可慢待长辈,知道了吗,小云?”
    许娇河歪着头,恶心青年的称呼也从云相比进化成了小云。
    纪云相忍了再忍,从齿缝中迸出三个字:“知、道、了。”
    “那好,小云真乖。”
    许娇河笑眯眯地称赞了一声,然后抬手对准覆在玄色衣袍下的脊背,毫不留情地落下一鞭。
    第31章 离开黄金笼的第三十一天
    许娇河专挑纪云相挺直不肯屈服的脊梁, 手起鞭落,狠狠打了他十来下。
    清脆响声富有节奏地在玄底红梅的衣袍上绽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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