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离繁的笔尖顿了顿,略做思索:“听当地人说,时疫出?现在半个月之前,至于消失,那是五天前的事。”
    “这么?巧啊?”云不?意似乎不?疑有他,“我刚好是五天前生的病。”
    “……”
    冷天道一抿嘴唇,转身看向秦离繁:“大夫,药方可写好了?我这就去抓药。”
    “好了。”
    秦离繁将药方递给冷天道,他一手攥着这薄薄的一张纸,另一手在云不?意眉心轻轻一点,云不?意的眼神便涣散开来,歪倒在床上。
    “大逆不?道……”
    临睡前,他似乎咕哝了句什么?,却?因病得厉害而?无力抵抗冷天道的法术,咕哝声消失在绵长的呼吸里。
    “有劳大夫替我看顾一二?。”冷天道向秦离繁拱手,随即推门而?出?,身形化光散去。
    “这个关心劲儿?和保护欲,倒是与后世的他别无二?致……”秦方望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笑。
    “阿爹。”秦离繁起身,扯了扯他的袖子,眉心忧虑地蹙起,“阿意的病,是不?是与那场没有爆发的时疫有关?”
    秦方微一颔首,揉揉他的头发。
    “不?只是这一次……他初次生病的前两?日,洛安城附近有座村子也传出?过有人染上瘟疫的消息,闹得周遭人心惶惶。然而?后来官府出?面说这是个谣言,村子里也只死?了一个青年,并未爆发瘟疫……再之后,他就病了。”
    秦离繁老气横秋地叹气:“所以,这些本该大规模爆发的疫病,由于提前转移到他身上,才让其他有可能患病的人逃过一劫?”
    秦方凝视着床上熟睡的云不?意,姿势随性,毫无防备。
    “他毕竟是建木。”
    冷天道抓药回来,已经是半个时辰后的事。
    彼时,秦方坐在门口生火烤鱼,烟气被他用蒲扇扇到与竹屋相?反的方向,只留下被调料激发的浓香,足以勾起仙神腹中的馋虫。
    见到冷天道,他自来熟地朝旁边一努嘴:“离繁在屋里守着先生,喏,药炉已经给你备好,来煎药吧。”
    “……”
    片刻的迟疑后,冷天道提着药包上前,在秦方身旁的小板凳上坐下,长腿无处安放,只好委屈地贴在胸口。
    秦方指导他倒药、加水、调整火候,熟练而?又从容。
    冷天道一一照做,终于忍不?住问:“你经常做这样的事?”
    秦方轻笑:“也不?算经常。只是从前家里人生过一场病,我不?放心旁人熬的药,亲自为他熬了三天……六碗药吧,流程都记熟了。”
    冷天道沉默点头。
    其实后世的冷天道只在云不?意面前话多一点,大部分时间?也如此时的他一样闷,但秦方觉得这两?种?闷不?同。
    未来的他闷在对世间?的一切都不?感兴趣,包括他的死?志,都源于天地寥廓,并无知音的寂寞。一旦遇上喜欢之人,他立马就换了副面孔,不?宅家也不?寻死?了,跟着云不?意四处跑,挡了天劫受了重伤也乐在其中。
    现在的他,却?闷得很压抑,他有很多心事,很多顾虑,像冬日的积雪一样堆在心头又被夯实,几?乎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与此同时,他又在身上披了一件厚厚的盔甲,以掩盖所有可能暴露那些心事的部位。
    他把自己困在壳里,守着不?愿为任何人所知的秘密,恨不?得将喘气的口子都死?死?封上。
    想到这里,秦方忽然一笑:“他会不?高兴的。”
    “什么??”冷天道诧异挑眉,疑惑的询问脱口而?出?。
    “我说,你天天这么?闷闷不?乐,里面那位先生会不?高兴的。”秦方将烤鱼翻了个面,往上刷蜂蜜,“他连千里之外素不?相?识之人的病痛都要一力承担,何况是身边最亲近之人的坏情绪。你总这样把心事藏得严实,沤成不?甘不?悦不?死?不?休的执念,别说自己痛苦,他也会跟着受罪。”
    扇风的手一顿,冷天道扭头望向他,没有问他怎么?知道,又为何要对自己说这番话,而?是直抓重点。
    “他能感觉得到……他会因此不?高兴?”
    “如果连我这个陌生人都能察觉你情绪有异,他为何感受不?到?”秦方冲他一笑,自己这位好友万年前真是单纯得有趣,“至于他为何不?悦,因为他在意你嘛。”
    “他在意我……”冷天道重复着这四个字,越咀嚼越感觉嘴里发苦,“他在意这个世界上所有生灵,我不?过是其中之一……”
    “人心都是偏的,在意也分轻重程度。”秦方摇摇头,这家伙也太愚钝了,“我举个例子,如果你和其他生灵一起掉进水里……”
    “他有二?者一起救的能力。”
    “好,我换个例子。”秦方从善如流地改口,换了个最残酷的假设——未来即将发生的事,“如果有一天,这个世界迎来他无法解决的灾厄,他的身边有两?个帮手,一个是你,一个是其他人。他必须至少得到其中一方的帮助,才能以搭上自己和相?助者性命为代?价解决这次劫难。你觉得,他会接受谁的帮助?”
    冷天道:“他不?会……”
    “只是个假设,你不?用在意发生的可能性,只需要关注假设内容。”秦方打断他对云不?意无条件的信任,“回答我,你认为他会接受谁的帮助?”
    冷天道沉默半晌,给出?一个十分坚定?的答案:“我的。我与他形影不?离,日后也会同生共死?。”
    秦方笑了一声,他喜欢这个天真的、被云不?意护在羽翼下,尚且不?懂得命运残酷的冷天道。
    他以为同生共死?是一段感情最糟糕的结局,所以揣着这一腔孤勇去爱他想爱的人。
    可是错了,同生共死?与白头偕老都是感情最好的归宿,云不?意爱他,他却?并不?相?信这份爱意的存在,也没有争取。所以他们?无法白头偕老,最终也没能同生共死?。
    秦方想起经过瑶池时,与秦离繁从水面上看到的神话时代?结束那一日的场景,那应该是冷天道的记忆,平铺直叙,却?又悔恨交加。
    建木大神为救众生而?陨落,祂接受了仙人们?的燃命相?随,却?把实力更强的仙道化身庇护于狂风暴雨、天塌地陷之外。
    如果那时的冷天道有今日的记忆,想起自己举的这个例子,会后悔今日做出?的回答和选择吗?
    他会的。
    秦方太了解自己这位好友,他虽然聪明,却?从来不?是什么?心性复杂之人,那种?撞了南墙也不?回头的执着,万年前如此,万年后如是。
    所以秦方知道,自己劝不?了他。他非得把弯路走绝了,才明白应该回头,寻找其他出?路。
    他必须要彻彻底底失去云不?意一次,痛彻心扉之后,才会抛下怯懦,捡起勇气,成为万年之后那个对云不?意直抒爱意,努力争取的冷天道。
    这是他不?可避免的命运。
    秦方摇摇头,冷天道却?似想通了困扰自己许久的难题,继续给药炉扇风,神色间?的沉郁褪去大半,变得轻松不?少。
    见状,秦方不?由得在心里感慨:良言难劝该死?的鬼,冷兄啊,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以前的你有一种?清澈的愚蠢,使我不?忍污染,因此,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往坑里跳了。
    望你离开幻境,想起今日的一切后,勿怪,勿怪啊。
    第六十七章
    穿上红衣像鬼的玉蘅落飘过?浮桥, 轻飘飘停在露台上,将托盘上的酒壶和酒樽放到棋桌边沿, 束手立在旁侧。
    玉飞琼懒懒散散地跟过?来,一面打量周遭环境,一面语气略显复杂地说:“我不过?随口一说,没想到在这个古怪幻境里,你还真是鬼。”
    “准确地说,是魂体,不是鬼。”玉蘅落提起袖摆迎光,光线透过?半透明的红影打在他脸部, 又?从他脸上穿过?,“鬼没有这么脆弱。怕是再有一两日,这副‘躯壳’就该散了。”
    棋桌两端放着两只软垫,很明显不是为他们准备的, 玉飞琼却坐得心安理得,脚尖一翘,耳朵一抖, 就差倒酒……
    他还真朝酒壶伸出了手。
    “啪!”
    玉蘅落用?衣袖扫开他不安分的爪子:“他们快回来了, 你悠着点。”
    “他们?你指幻境的主角?”玉飞琼“啧”一声, 不大情?愿地把手揣回袖子, 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两道身?影,陌生又?熟悉,令他眉毛一挑, “嘶……云不意和……冷天?道?这幻境是冲他们来的, 亦或就是他们制造的?”
    “……不好说。”
    玉蘅落倒也不想对他隐瞒那两位的真实身?份, 但解释起来过?于麻烦,他试着组织了一下语言, 发现十句话内说不完,便果断放弃。
    玉飞琼仰脸瞧他,见他并不是有意敷衍,只是不知从何?说起,便点点头,没再追问。
    这时?,两人耳畔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水声,是竹蒿划破水面的声音。
    玉飞琼的身?体本能让他像个?弹簧一样蹦跶起来,从软垫上一下蹦到两米外的玉蘅落身?后,狐耳背面的细细绒毛一根根炸起,仿佛在那一瞬间受到了极大的惊吓。
    玉蘅落愣了愣,回过?神来后第一时?间压下上扬的唇角,随即若无其事?地看向声音传来之?处——露台西侧的湖面。
    彼时?正值黄昏,水上碎金粼粼,波光明灭间,一叶竹筏被笼罩在夕阳之?间,缓缓驶离那片温暖的金色。
    竹筏上的两道身?影一坐一立,坐着的自然是云不意,正指挥冷天?道划船。冷天?道明明会划,却很配合地一句指挥一个?动作,竹筏左横右斜地靠近烂柯台,在后方留下一条歪歪扭扭的水道。
    玉飞琼反应过?来后,耳朵上的绒毛渐渐软化?倒塌。他不耐地揪揪耳尖,觉得这对会暴露自己情?绪的耳朵烦透了,可当他看见冷天?道头顶金色的狼耳时?,虽然不明所以,却突然生出了一点诡异的心理平衡。
    玉蘅落却愣住了。
    狼耳?金色?
    虽说之?前误以为冷天?道是半妖时?,偶尔见过?他露出耳朵的样子。可幻境中的他应该是实打实的仙道化?身?,怎么……也会有耳朵?
    他正思索间,竹筏靠岸,云不意潇洒地跳上烂柯台,回身?向冷天?道伸手,冷天?道恰巧放下竹蒿,十分自然地把手放在他掌心。
    这一幕令玉蘅落的眼神恍惚了一瞬——后世的冷天?道受伤后,每回下马车,云不意都是这样牵他的。
    原来有些习惯,真的可以抵抗岁月的侵蚀。
    “阿蘅,小玉,发什么呆?酒烫好了吗?”
    松开与冷天?道纠缠的手指,云不意回过?身?,就见自家?两个?小侍从正盯着自己出神,傻愣愣的模样丝毫没有平时?的精明机灵。
    “哦,烫好了……”
    玉蘅落条件反射地回答,冷不丁听到“小玉”这个?称呼,整个?魂都绷不住了,低低笑了一声。
    玉飞琼:“……先?生,能否给?我换个?名?字?”
    云不意哈哈大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而后越过?他坐到软垫上,拎起酒壶斟满两只杯子。
    冷天?道在他对面落座,见玉飞琼露出僵硬中带着三分崩溃的表情?,微微一笑,头顶的耳朵软趴趴耷拉下来,温和安慰道:“没事?的,听他多唤几声,你便习惯了。”
    玉飞琼嘴角一抽,扯下右边耳朵:“就像您习惯这对突然多出的耳朵一样?”
    冷天?道叹了口气,端起云不意倒好的酒一饮而尽:“是啊……”
    云不意轻笑摇头,盯着他那对毛绒绒的狼耳看了片刻,忍不住亲自上手揉了揉——预料之?中的柔软温暖。
    他是过?了手感,冷天?道却从头僵到脚,双耳猛地立起,头发都快要?炸开来,鸡皮疙瘩一层叠一层,仿佛涨潮期间的海浪。
    他轻咳一声,语气也变得僵硬:“你……”
    话未说完,云不意已经收回手,意犹未尽地捻了捻指腹:“抱歉,我很喜欢毛长绵密的生灵,一时?没忍住。”
    “……无妨。”冷天?道重新垂下耳朵,捏着酒杯的手指松了又?紧,“你若是喜欢,随意便是。”
    云不意歪头打量他,眼神有一瞬的深沉认真,但很快就被笑意冲散:“好。”
    说着,他果然毫不客气地伸出手,捏住冷天?道两只耳朵愉快地揉搓起来。
    旁边同样生有双耳的玉飞琼表示看懂了,但依旧大受震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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