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虽日日矩守在这深宫中,对外头的事尚还晓得几分。陛下属意太子,王氏一族却与她的烺儿走动颇近,其实,王家能看中烺儿什么呢,不过是看中二皇子生母——她这个娘亲无用,没有家族助力,方便把控罢了。
    陛下若不去中宫而来她这里,便等于昭告众人,太子失了圣心。
    陛下向来看重太子,不会如此的。
    萧氏连接驾的准备都没做,倚在蹙金双绣隐囊上,思绪一忽儿飘到玉烛殿的那位小女娘身上。
    这些年皇后娘娘把那孩子管得严,两宫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偶尔在御道上见了,傅小娘子向她见礼都敛着神,不敢多说一句话。
    可她见过那孩子小时候的样子。
    分明是活泼灵巧,雪团一样的娃娃见人便弯起乌溜溜的眼睛笑,揖手撒娇讨果子吃,憨态可掬,讨喜极了。
    浈和心思粗浅,有句话却说到了萧氏的心上:她情愿那傅娘子不要再回来得好……
    这座深似海的宫庭,宫中深似海的人心,人心下深似海的鬼蜮伎俩,不是那样个柔弱纯善的女子可消磨的。
    可惜,她的想法也不算数啊。
    萧氏轻轻一叹,二殿外的小内监适时来报:“娘娘,圣驾方才已经到了毓宁宫门口,却又……折去郭采女的砚香阁了。”
    “什么?”浈和不可思议地跳起来,挥舞着纤髾喊道,“为何啊!”
    “小五,收声,不许闹了。”萧氏丝毫不意外,招手让幼女近前来,温柔地为她理好弄歪的襟领。
    她正想翻一翻经书打发时间,侍女阿嶙从外面回来,至她身侧耳语:“娘娘,太妃苑里的郗贵太妃又闹起来了……太妃数日没看见傅小娘子,发了脾气不吃不喝,一时叫嚷傅小娘子被坏人抓走了,一时又说阖宫人都想害她,水米不进,谁劝也不成。娘娘看,这怎生是好?”
    萧氏听后,不免有些头疼。
    这郗贵太妃上了年纪,从前年起脑子便糊涂了,犯起病来胡言癔语,异想开天,如同老小孩儿一般。
    整个后宫里,也只有傅娘子有耐性儿哄着陪着,能降得住这位老祖宗。
    萧氏问:“显阳宫那边不管?”
    侍女低声道:“怎么不管,那位老祖宗的儿子还在蜀地当着王,宫里哪敢让她出闪失。听说皇后娘娘先后派了好几拨人过去,却不成,都被老太妃打了出来,说只要傅小娘子。”
    萧氏明白了,傅簪缨这一走,往常帮庾皇后省下的琐碎事,可不就找回庾氏身上了么?
    她揉了揉眉心,扶着侍女起身,“如此,咱们带上些软和好克化的糕饼,去看一看老人家。”
    第14章
    一夜山雨后,涤净的朝岚轻笼在行宫殿宇的绮檐青瓦,丹槛炫日,栝柏松椿,碧叶一新。簪缨一夜好眠,在软榻上醒来,下意识先去摸头上的簪子还在不在。
    昨晚春堇服侍她睡下时,不曾取下那只墨玉簪,所以不但簪子在,簪缨的头皮还被绷得发疼。
    “小女君醒了,今日是还想戴着这只簪子呢,还是换支别的式样?”春堇见小女君起身,忙端水捧帨近前伺候。
    簪缨都不记得昨夜她是何时睡过去的,揉着饧饧的眼,下榻,趺坐镜台前。
    她手指抚过阿娘曾经用过的凤纽铜镜,对镜照面,一时转动左脸,一时凑上右脸,将头顶那只男人式样的发鬏看来看去。
    半晌,她才不舍地拈下了玉簪,轻轻搁在案子上,抬手松散开长发,散披于肩。
    “寻个檀木盒好生放置起来,这是我的及笄礼物,岂能天天戴去外头呢。”
    春堇听出来了,女君这是喜欢呢,只在心情放松的时候,小女君软侬的嗓音里才会透出那种小小的娇气。
    她既觉心酸,又感庆幸,往常千捧万宠的小女君,想要什么没有,昨日偏是礼不成宴不就,连个同她庆生的人都无。
    幸好还有大司马,为小女君补上了这份缺憾。
    “还有,”簪缨眸光清明,“我已离宫,姊姊不要称我女君了,我不是什么女君。”
    春堇说好,拿起梳子为她盘一个精巧的随云落雪髻,“那奴婢便唤小娘子。”
    亲捧着几套衣衫进门的任娘子,才进阁子便听到这句话,笑着接口:“那小娘子也千万别再喊我什么‘伯母’了,我何曾如此老了,小娘子若不弃,便也叫我声姐姐吧——小娘子昨夜睡得可好?”
    “阿傅睡得很好,昨晚多有劳烦伯、任姊姊,当真失礼。”簪缨起身见礼。
    她很喜欢任娘子身上的洒脱爽利,这种蓬勃无拘的性情,是她在宫中多年,从未见过的。
    说完,簪缨又故作为难:“我唤你姊姊,却叫杜掌柜作伯伯么?”
    任娘子大笑起来:“那又如何,我不嫌他倚老卖老,他也别耽误我青春年少呀!”
    春堇听这位娘子说话实在有趣,忍不住笑出一声。说过了玩话,任娘子轻敛神色,将外阁间儿的仆婢遣去,说起正事:“小娘子,今早的朝会上有些动向。”
    她便将今早朝中有人弹劾太子等等诸事,告诉了簪缨。
    此为庙堂政议,并非庶人可闻。然而唐氏商行在京城的耳目通达得超乎想象,这又切身关乎于自家小娘子的利害,所以杜掌柜早就留着心眼打听,那头一散朝,这边的消息便传进了耳朵。
    簪缨听说有耿介之臣弹劾了太子,又有人参告傅骁,丞相还在朝堂上意无意地暗示了一嘴,提醒皇帝,她退婚后便不再是太子妃……目光一睇一睇地明亮起来。
    她无意识压住右臂,低喃:“比我想象中好。”
    从当初计划退婚时,簪缨便清楚,她势单力弱,又怀璧昭然,想要彻底摆脱皇家,光靠决心是不成的。
    杜掌柜所接管的唐氏商业固然能做她的后盾,可一来,她在宫里被庾氏愚化教养多年,对于自家的产业、人脉、势力、能力等都不甚了了,当时人在宫内,拿不准外头的深浅;二来,她也不想让杜伯伯和唐氏直面皇室的刁难与压力。
    她岂能因为有了后盾,就背靠大树好乘凉,把一切都丢给杜掌柜去应对呢?不,唐氏在保护她,她也想尽力地保住唐氏产业。
    所以她需借势,需要第三方势力的介入,去分散皇宫里那些豺狼的视线。
    那便是王氏了。
    簪缨对朝政一窍不通,她压根不知谁是傅家的政敌,也不懂得世家之间的恩怨争斗。只不过她记得上一世,就在
    自己幽居萝芷苑的两年后,皇帝病笃,丞相王逍多方走动,欲改立二皇子李星烺为太子。
    此前在玉烛殿,陆嬷嬷严防死守着各类闲言杂语,簪缨就像活在一只琉璃笼子里,虽见万里长空,却不知风动云动。后来被扔到了冷宫,许是觉得她没用了吧,禁守反而不严,她才能从春堇和底下爱嚼舌根的小太监口中,断断续续得知一些前朝的消息。
    犹记得她当时发着高热,听到这件事,很希望王丞相能成功。
    她不管什么乱臣贼子,只是单纯地觉得,如果东宫换了人,她也许便可以离开萝芷宫,甚至有机会离开皇宫了。
    可惜最后王逍没能如愿。
    这也引来了李景焕登基后对世族的出手整治,而后世家势力反扑,晋朝陷入内乱,再然后,引发了各地的流民起义。
    但不管怎么样,王氏不愿意看太子得势是肯定的。
    所以听闻她提出退婚,乐见其成的王氏一定会使些绊子,那么皇帝也好,庾后也罢,都要抽出盯她的一半精力去对付别人了。
    先前她回傅府,大动干戈地搬空蕤园,也是为了把动静闹大。
    建康城一共便如许大,此事能传遍京野最好。然后,她再去西山行宫,利用此地不容忽视的渊源,唤起朝中人记起她与皇室婚约的来历——那是她阿娘和卫娘娘的约定,与庾皇后的太子并无干系。要是能由此激起些舆论,便更好了。
    这些便是她觉醒前世记忆以后,窝在玉烛殿不出门,思索了四五个昼夜才想出来的一步棋。
    她迟钝,幼稚,脑子里空得像张白纸,只好一个人琢磨很久很久。
    最后决定试着把水搅浑。
    搅浑水的要旨,是把更多人卷入。所以她需得穿一身饱受非议的白衣、需得让宾客亲眼目睹太子与傅妆雪的事、需得当众退婚、需得闹一闹傅府让左街右巷听闻、需得大张旗鼓地去西山行宫……
    簪缨知道,这套计划或许并不成熟,还很可能出现她始料未及的变故,但这已是她动用所有的脑筋,能想出的最好办法了。
    ——所幸,天不绝人,结果比预料的好太多了。
    簪缨神色雀雀地走出寝阁,曲裾如莲,广袖生风,她用双臂用力推开殿门,雨后清新的空气瞬间涌进肺腑。
    是个好天气。
    少女站在翚檐高张的殿宇之下、长阶之上,仰面,用脸去迎接金色的明媚的阳光。
    今日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体会到,凭一只孱弱的蝴蝶扇一扇翅膀,也能卷起一阵风澜。
    这只是一点小小的变化,却令簪缨心绪激荡。
    睁开眼,有点点碎金的光缀在她眸底。
    这只是个开始,簪缨在心里对自己说。事不宜迟,她还要去请杜伯伯列一张账目单子。
    “小娘子去哪里?”追出来的春堇忙不迭道,“行宫的阶子高,当心跌着!”
    跟出来的任娘子仔细观察簪缨的面色,放轻语气道:“小娘子是不是唬着了,别怕,有你杜伯伯在外呢。再说,确是太子行事不端么,此事赖也赖不到咱们头上。”
    “我不怕,”簪缨回头笑说,“我找杜伯伯商量件事。”
    她迈步下阶,路过中台的芭蕉丛时,看见这处聚拢着十几个人。
    其中有年轻婢子也有中年仆妇,自觉地列成两排,当头的是一名容长脸年轻女使,托着一只薄铜錾金托盘,正一面叮嘱众人务必仔细照料小娘子,一面下发赏钱。
    簪缨在宫中时也见过宫婢们领月钱,只是她们领的是银锞子,不像那托盘里,放的是一贯一贯的铜钱。
    她步子顿了顿,走过去,白嫩如葱的指尖拈起一枚铜币,有些陌生地在阳光下细细打量。
    这些被紧急调来伺候傅
    娘子的婢仆,头一回见到传说中的小娘子真容,连忙见礼的见礼,问安的问安。
    却听这位久居宫闱的小娘子问:“这是五铢钱吗?”
    婢子们大为奇怪。
    后排有个圆脸绿衣,稚气未脱的小婢,艳羡地偷瞧女公子那张仙子一般的容颜,又听女公子声音糯糯的,好似吃过的饴糖糕,心里喜爱,大着胆子接话:“是五铢钱,女公子怎会不认得钱呢?”
    五铢钱是钱币里最小的单位,一枚便是一文,三岁孩童都知此事,富甲天下的唐氏后人,怎么可能没见过一文钱呢?
    “阿芜,不可无礼!”
    “别说她,确是我之过。”簪缨轻声给那小婢解围。她在宫里没什么机会用钱,此前只在逢年过节时,见过用玉雕成的五铢钱装饰,像这样货真价实的铜币,还是第一回 摸到。
    是啊,她怎么可以不知道呢,白手起家的唐家先祖,便是一文钱一文钱地,累积起如今诺大家业。
    数代人的心血,她怎可以不辩人面兽心,就轻易交出去了呢?
    簪缨雪腮绷起一道紧俏的棱廓,举起铜币对着太阳,透过方孔,注视碧空上那小小却璀亮的一点。
    她的目光干净,专注,沉静,仿佛一池积水的深潭下有什么正在涌动,可没人能看清那是什么。
    “留神眼睛。”
    忽然一道低冽的声音出现在耳边,像一颗突然投入水中的石子。
    一只劲薄修长的手掌,虚虚遮在簪缨眼前。
    这是一只指腹与掌心处皆生厚茧的男人的手,骨骼分明,掌纹凌厉。
    簪缨张眸回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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