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月并不知道他们在水下发生了什么,只是忆起那日情形,脸一阵热。
    幸好,救人的是谢家二公子。
    她知道崔寄梦为此事害羞了好几天,借机安慰:“说来万幸,小姐刚好被未婚夫婿救起,表公子是守礼君子,为了您的名节,还嘱咐在场妇人莫乱说出去。”
    然而想起谢二公子把那仆妇吓得头都不敢抬的模样,又不由担忧。
    小姐那位未婚夫婿,太过疏离,成婚后怕是不会哄人。
    崔寄梦不知道这一切,经她宽慰,眉间舒展开来,乖巧颔首,俄而再度攒眉:“我与二表兄的婚约还未过明路,对外还是莫提此事为好。”
    并非她多心,初到谢府那日,她们路过花园时,听到仆妇们窃窃私语。
    才知当年母亲原本被许配给京陵侯府世子,却和父亲私定终身,还失了贞洁,致使婚事告吹。谢氏家风严谨,为此外祖谢相勃然大怒,自女儿嫁后便再无往来,后得知女儿自戕,更是失望,至死都不愿原谅。
    至于崔寄梦和二表兄的娃娃亲,则是母亲逝世后,二舅舅有心照拂妹妹遗孤,一人做主定下来的。
    但此事仅是两家长辈口头商议,并未过明路,数月前,崔寄梦孝期过后,谢氏着人来接时,也只字未提婚事,仅说担心她无依无靠,接去京陵照料。
    而今崔氏门庭败落,只剩她一个孤女,谢氏则是钟鸣鼎食的百年大族。听说世族往往重利益胜过亲缘,又得知了母亲的事,对于这桩娃娃亲,崔寄梦心里实在没底。
    望着陌生室内,少女语气变得慎重:“如今不是在崔家,叫表少爷倒显得我们反客为主,往后叫少爷吧。”
    采月摘星一阵心酸,小姐九月里才满十七,本该无忧无虑,却因身后没了依仗,不得不知进退明事理。一时连她们也生出寄人篱下的心情:“婢子往后会注意的。”
    梳妆过后,不用主子提醒,采月已先行取来白绸,给她缠上。
    崔寄梦肤色如雪,皮肤又格外娇嫩,稍微用力便会留痕迹,因而她格外小心。
    “勒紧些。”崔寄梦低声道。
    采月手上加了几成力度,崔寄梦咬牙忍耐,不防想起那些梦境。
    一时竟分不清是谁在勒着她,慌乱中她轻呼出声,将采月吓了一跳,“小姐,可是勒得有些太紧了?”
    崔寄梦轻轻抽气,“不碍事……”
    一番收拾后,崔寄梦再度去往前院,拜见外祖母及谢氏众人。
    许是被落水的变故吓到了,谢家特地派了好几位仆从前来护送。
    一行人穿过几处春色盎然的园子,走过一道道回廊,总算到了前院,远远望去,厅内满满当当全是人。
    穿着讲究的侍婢分列两侧,比她这表姑娘还像大家闺秀,主子们更是各个雍容典雅、仪态万方,叫她望而却步。
    崔寄梦头一回真切感受到了什么叫世家大族,那从容淡然的压迫感,像一口巨鼎,不声不响,却叫人望而生畏。
    她远离故土,来到千里之外陌生的京陵,实在不安。
    才碧玉年华的少女,对成婚倒没什么想头,但自祖母亡故后,崔家无人,连乡绅土豪都敢打她主意,守孝那三年,若非舅舅派了谢氏的人过来护着,只怕她早已成了哪位豪绅的笼中雀。
    如今她只有谢氏一处退路。
    脑中回想着祖母教过的世族礼仪,崔寄梦悄悄深吸口气,正要继续往前,一位老夫人已先行起身,神色凝重,拄着手杖疾步朝她走来。
    老夫人两鬓霜白,但积威甚重。
    崔寄梦步子顿住了,想必这位就是谢老夫人,她素未谋面的外祖母吧?
    脚底像是在汉白玉地砖上了根,她竟迈不开步子,踟蹰间,谢老夫人已到了跟前,眼里老泪纵横,声音沧桑颤抖。
    “孩子,你可算回来了啊……”
    第2章 表兄
    ◎二哥哥见到小嫂子,眼睛都挪不开了!◎
    谢老夫人声虽哽咽,但崔寄梦听得清楚,她说的不是“来了”,而是“回来了”。
    祖母走后,已很久没有亲人等她回家,跟她说“回来了”。
    听到外祖母这句话,看到老人眼中毫不掩饰的期盼,那些刻入骨髓的闺秀礼节被忘得一干二净。
    她双手交握,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直到谢老夫人快到跟前才意识到无礼,福了福身,怯生生地唤一声。
    “外祖母……”
    声音温软,如归巢的幼鸟,带着对长辈无限敬畏和依赖。
    谢老夫人老泪纵横,拥住她泣不成声,“孩子,二十年了……总算见着了!”
    崔寄梦一愣,外祖母这是记错她的年纪了吧?抬头见老人眼中悲悔交加,她意识到也许外祖母说的,是阿娘。
    想起阿娘,崔寄梦眼睛发酸,在回廊上行了个一步三叩首的大礼,哽声道:“母亲生前嘱咐我,若将来见到外祖母,务必替她给您请安。”
    这句话像一把剪子,在崔寄梦完好的皮肉上剪开一道口子,幼时的记忆混在血里,从刀口流出。
    总带着愁绪的脸,逐渐失去生机的苍白面庞、绝望的哭诉,白绫飘悬,满目血红……她忍着难受,细细回忆着崔夫人含着血的那句话。
    “母亲她,她说……儿孤苦之身,得蒙母亲抚育、谢氏教养,是孩儿三生修来的福分,孩儿不孝,不能侍奉身侧,祝您春秋不老,吉祥康泰……”
    她一直不明白母亲明明是谢氏嫡女,为何说自己孤苦之身。
    难不成自己记错了?
    但此话一出,谢老夫人身子晃了晃,脸色枯白,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很多崔寄梦还读不懂的情绪,“这……怎么会?”
    外祖母的反应让崔寄梦愈发困惑。
    但眼下不是想这些的时候,她手忙脚乱扶住外祖母,厅内众人也围上来,边劝慰边簇拥着祖孙二人往厅内去。
    好一番寒暄后,谢老夫人才平复下心情,笑泪交加,端详着崔寄梦。
    “好孩子,外祖母看见您,就好似看见十六七岁时的你娘。”
    老夫人原以为崔氏在偏僻之地,日子不比京陵,可看着外孙女亭亭玉立,又温顺知礼,万分欣慰,让身侧嬷嬷领着崔寄梦依次拜见谢氏众人。
    谢氏本家在陈郡,是郢朝一只手数得过来的世家大族,族中英才辈出,其中又以在京陵的这一脉最为出众。
    京陵谢家共有两房。
    舅舅和表兄们有事出府,崔寄梦头一个拜见大房大舅母云氏,是谢家大爷与长公主和离后再娶的,二人有一女谢迎雪,才八九岁已颇具世家风范。
    而大房的孙辈除了谢迎雪,还有一位年初方及冠的大公子,即长公主所出的长房长子,谢泠舟。
    此前,崔寄梦听皎梨院管事嬷嬷说过,大舅舅谢蕴是文官,克己复礼;二舅舅谢执是武将,不拘小节。两房孩子受父母影响,性情大相径庭。
    大房的孩子都含蓄内敛,尤其大表兄谢泠舟克己复礼,谨肃自持,年纪轻轻已端方持重,在中书省任要职;
    而二房的谢泠屿,谢迎鸢,及谢泠恒三兄妹则和善可亲,洒脱开朗,二表兄谢泠屿亦子承父业做了武将。
    见完云氏和谢迎雪,紧接着,崔寄梦拜见二房众人。
    二舅母王氏出身琅琊王家,同是世家妇,比起云氏叫人捉摸不透的内敛,王氏更亲切和善,心思都写在了脸上。
    眼下她飞速打量了崔寄梦两眼,眼里惊艳藏都藏不住,犹豫也颇明显。
    这姑娘生得出众,放在京陵也是一等一的美人,行礼时认真诚挚,还挨个送了见面礼,是个乖巧可人的孩子,只是美中不足……
    她藏起思量,心不在焉笑着:“真是个好孩子,瞧这天仙模样,我一妇道人家看了都挪不开眼!”
    王氏身后一少女嬉笑道,“爹总说大姑母和他是孪生兄妹,最是相像,又说二哥最像他,我和二哥也是孪生兄妹,那照爹的说法,我和表妹应该很像,可这会我站在表妹边上,才知何为云泥之别,想来是爹爹说大话呢!”
    一番话逗得众人笑声连连,崔寄梦猜出,眼前的明艳少女是表姐谢迎鸢,和二表兄是孪生兄妹,因好奇二表兄模样,忍不住多看了表姐几眼。
    谢迎鸢冲她眨眼,做了个“嫂子”的口型,她身后一位十来岁的小少年探出脑袋:“阿姐想多了,孪生兄妹也有良莠不齐的,其实是只有二哥随了爹爹!”
    谢迎鸢将弟弟揪出来,“阿恒你出息了!下次二哥再揍你,我可不帮了!”
    这时外头传来一阵笑声,清朗畅快。
    “三弟好眼光,哥哥我非但不罚你,往后还要罩着你!”
    听这话,来人是二表兄。
    霎时那些令人难为情的记忆涌上,崔寄梦甚至不敢往门口望去,乖巧站回祖母身侧,垂睫看着地面。
    余光瞧见一双墨靴跨过门槛,大踏步朝这边走来,给谢老夫人行过礼后,未等众人引荐,已自行朝她走来。
    他在她跟前站定,却迟迟不语。崔寄梦看着那双祥云纹金短靴,亦不敢抬头,尴尬地沉默了会,少年抢先开口。
    “这位便是崔家的表妹吧?”
    崔寄梦抬头,撞见一双熠熠生辉的眼,少年一身晴山色锦衣,剑眉星目,眼里笑意盈盈,与谢迎鸢不大像,但有着如出一辙的灵动。
    只是不知为何,在见到他的一刹,那些羞赧紧张退了个干净,她从容福身,“见过表兄万福金安。”
    谢泠屿今年十七,只比崔寄梦大半岁,还是少年心气,和王氏一样藏不住事。
    他痴痴看了崔寄梦好一会,直到谢迎鸢噗嗤笑出声,才讪讪错开眼,故作镇定:“崔表妹安好。”
    然而自家妹妹却不放过他,“二哥哥见到小嫂子,眼睛都挪不开了呢!”
    厅内众人又一阵笑,但因猜不透王氏对这门娃娃亲是何态度,都不接腔。
    王氏推了推谢迎鸢,嗔道:“别乱打趣,你不害臊,你表妹可不像你,有这般厚的脸皮子任你编排!”
    半晌后众人各自散去,崔寄梦陪谢老夫人说了一会话,也在采月陪同下往回走,刚出前院几步,就听身后有人朗声叫住她,“崔表妹!”
    她转过去,福了福身,“二表兄。”
    身后的采月听到这称呼,竟是愣了,很快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
    思忖再三,觉得还是瞒着主子更好,那公子那般说也是为小姐名节考虑,小姐面皮又薄,知道真相定会无地自容。
    干脆顺势而为:“婢子见过二少爷。”
    谢泠屿点了点头,神情略不自然,看向崔寄梦,这回她落落大方抬起脸。
    他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少女生了一双杏眼,似一眼望到底的清溪,叫人感觉诚挚亲切。
    许是身世伶俜之故,她目光要比同龄少女冷静些,加上两道眉峰平缓的雾眉,多了些欲说还休。
    右眼皮上还有一颗极小的痣,这微不可计的“瑕疵”,让这张脸多了些妩媚。
    谢泠屿无端觉得因这小痣,凡人也可揽明月、摘星辰,他把母亲告诫抛诸脑后,“表妹大病初愈,我送你回皎梨院吧。”
    提起她的病,崔寄梦又想起落水的事,可她好似记得那日救她的人不是这样清朗的声音,应当更冷淡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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