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公主勾唇轻笑,了不得啊,素来不喜欢多管闲事的冰块,竟也会有一天如此主动地,以家人的身份去替一个小姑娘揽事。
    只可惜,眼下这“表兄”的身份,也很快要被“未来夫兄”取代。
    有意思,真有意思。
    长公主转眸觑了儿子一眼,看到谢泠舟垂着眸,视线追随着下方御马疾驰的少女,眼里似乎有些哀怜的意味。
    她越发搞不懂,这种时候他不应该为崔寄梦高兴才是?怎的还心事重重。
    谢泠舟凝眸远眺,因离得远,他看不清崔寄梦是何神情,但也能从她的举手投足间断定,此刻她定然很快l活。
    心头蓦地一酸。
    相识数月,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自在洒脱,便是上次去找玉朱儿时喝酒壮了胆,也还是有些瞻前顾后。
    只因她身后无父兄撑腰,总是得顾全太多,生怕惹是生非。
    他难免遗憾,倘若崔将军未战死,她有父亲庇护着长大,是否就不会养成如今这般谨慎怯懦的性情?
    旁人都在艳羡崔家姑娘沾了先祖的光得封乡君,他却突然心疼她自幼孤苦。
    原野上,崔寄梦和王飞雁策马驰骋,正耍得酣畅淋漓,还未知道她们在不知不觉中捞了个乡君兼京城双姝的名号。
    王飞雁一扬马鞭,追上崔寄梦,上气不接下气道:“我说你不愧是个南蛮子!看着柔柔弱弱的,没想到不仅琴弹得一绝,骑术还这般好!还有方才你是如何打中的那只兔子,也太准了吧!”
    崔寄梦实在是累坏了,她已许久没这么骑过马,方才只顾着图个畅快,小半天下来,有些体力不支。
    她拉紧缰绳,慢慢停下来,许久才能勉强说几个字:“多谢,三姑娘谬赞……”
    虽说王飞雁即便夸人也依旧半句不离南蛮子,但这回的南蛮子只是在调侃,与上回截然不同,崔寄梦便也不计较。
    然而一安静下来,两人又变得生分了,王飞雁觉得怪不自在的,清清嗓子:“时候不早了,我先回朝华台了啊,今日耍得很尽兴,改日……有机会再一较高下。”
    “我也是……”崔寄梦手撑在马背上缓着气息,吃力地同她道别。
    方才骑马时浑身被快意支配,并不觉得累,这会一停下才觉着胸口憋得喘不来气,鼻尖漾开一股酸酸麻麻的感觉,本就恍惚的脑子更晕了,只觉今日所发生的都是梦。
    方才在林子里,她被王飞雁和王凝拦住,以为她又要为难自己,正想避开,没想到王飞雁四处张望了下,确认周遭无人后,低声说:“上次为难你是我不对,过后二殿下也数落了我,让我来同你道歉。”
    崔寄梦未料到她是来道歉的,一时也愣了,半晌才微笑道:“不碍事。”
    王飞雁看向了别处,目光亲切了些,但语气依旧骄矜:“这样吧,我给你猎只兔子作为弥补,过后你我一笔勾销,成不?”
    拗不过她,崔寄梦只好跟着她进了林子深处,只可惜她们遇到的兔子都有些狡猾,王飞雁好几次都把箭射偏了。
    眼看着少女愈发暴躁,甚至嘴里开始蹦出一些不甚文雅的话,崔寄梦忍俊不禁,觉得她怪有意思的,生出了哄孩子般的心思,把袖中的弹弓连同早先准备好的那几枚异常尖利的石子取出来。
    半晌后。
    王飞雁睁大了眼,不敢置信,亲自下马去将那被打懵了的兔子拾回:“这……你师从何人,那人还收不收徒啊?”
    崔寄梦哑然失笑,继而沉默了一瞬:“是我爹爹教的,但他已故去。”
    意识到戳中她的伤心事,王飞雁大大咧咧的人,竟也无措。
    见她如此,崔寄梦反倒过意不去了,她不喜欢旁人心绪被自己的喜怒牵连,释然地笑了笑:“若三姑娘不介意,我可以教你,但我技拙,不一定教得好。”
    后来便有了她打下的那十二只猎物,回到别宫附近时,王飞雁依旧意犹未尽,兴冲冲拉着她策马跑了一会,还兴奋道:“早知道你这么有意思,当初应该一早跟你结交的,都怪谢泠屿横在你我之间!”
    崔寄梦哭笑不得,但王飞雁的“结交”二字让她心里一暖,便欣然与她一道骑马。
    王飞雁走后,崔寄梦亦调转马头往回走,在朝华台下二人再次碰了面。
    随即她们得知自己突然被封乡君的消息,还得了个“南北双姝”的名头,再度生疏下来的两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双双尴尬地迅速错开眼。
    她们一前一后进了殿中谢恩,崔寄梦特意落在王飞雁后头,在她谢恩过后,依葫芦画瓢跟着行礼谢恩。
    众人好奇的目光落在崔寄梦身上,少女鬓发微乱,显出些伶俜的味道。
    可他们方才亲眼见到她策马迎风、自在飒爽的模样,再见到眼前礼节端方,身姿柔弱的姑娘,皆有些意外。
    尤其经皇帝一问,得知她打猎用的是弹弓,纷道人不可貌相。
    谢泠舟在一侧静静看着,她又变得谨慎起来,目光有些怯生生的,纤弱的身影立在高达数丈的殿内,被衬得羸弱易折。
    若不是鬓边有一缕头发散下来,面颊亦微红,他险些也要怀疑方才纵马驰骋的少女是自己看到的幻象。
    像鱼线上尖利的钩子,亦或是柔软猫爪上一点尖尖的指甲,一下下轻挠心上。
    先前看她毫无顾忌纵马时那种心尖微痛的感觉又泛上来了。
    伴随而生的,还有细微的痒。
    他心里有个强烈的念头,把她夺过来,但不是为了占有,而是要妥善呵护,让她往后能再无顾忌。
    今日战果丰厚,皇帝甚悦,命御厨将众人猎到的野味做成佳肴,在朝华殿设宴。
    崔寄梦回去洗漱一番,换了身衣裳后回来赴宴,她跟在谢迎鸢身后,找到谢氏的那排席位,在二表兄左侧落座。
    “表妹今日可真厉害,看不出来你还会玩弹弓!”谢泠屿颇引以为傲。
    崔寄梦赧颜笑了笑:“幼时常跟着爹爹上山玩,便学会了。”
    正好王氏入席,谢泠屿一直想缓和母亲和未婚妻子的关系,便问王氏:“阿娘今日看到表妹骑马了么,可是很飒爽?”
    王氏扯了扯嘴角,并不看向崔寄梦,而是落在对面的王飞雁身上,态度不明:“娘当时光顾着看飞雁了,话说这丫头的骑术又进益了不少呢!”
    崔寄梦垂下眸,神色悲喜不明,她能感觉到二舅母此次对她的冷落同先前听风是雨的几次不同,虽说她喜欢向往二房的其乐融融,希望能有个热闹温馨的家。
    可就如今日大表兄说的一样,若往后二舅母实在不喜欢她,她也不能一味讨好。
    祖母虽一直劝她要收敛锋芒、与人为善,是想让她不出错少被指摘。
    但她知道,老人家费心思教她为人处世,绝不是想让她逆来顺受。
    不过这一切与二表兄无关,若二表兄足够可靠,能让二舅母对她消除成见最好,但若不成,就罢了吧。
    再等等看吧。
    而谢泠屿粗枝大叶,见母亲笑了笑,以为这笑是冲着崔寄梦,便也放宽心笑了笑,一抬头,看到兄长过来。
    真是奇了怪了,他怎就感觉兄长看他的眼神里带了失望和责备。
    兴许是错觉,但有一点谢泠屿能瞧得出来。兄长又换了身月白衣袍,玉冠束发,虽还是一贯素简清雅的风格,但他无端觉得比平日好看许多,连腰间所佩的玉、玉冠上的飘带都像是精心挑选过的。
    有点……像只开屏的白孔雀?
    谢泠舟淡淡扫了他一眼,不理会二弟揶揄的目光,径自在崔寄梦左侧落座。
    如此一来,崔寄梦右侧是二表兄,左侧是大表兄,她又想起今日在他说可以考虑嫁入大房的事,先前只当是宽慰的话,顶多是劝让她不必顾忌太多,并无他想。
    可如今夹在兄弟二人之间,才发觉那句安慰的话属实离经叛道了些。
    她索性低下头看着杯盏发呆,杯中的人红了脸,有些不知所措。
    偏偏二表兄还要隔着她这一席,同大表兄攀谈,谢泠舟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崔寄梦余光瞧见他修长的手放在茶盏上,食指轻轻点着着杯盖上的一点……
    她夹在兄弟二人之间,却克制不住地想起白玉樱桃糕上那一颗红樱桃,想起谢泠舟先前的那句:“莫非你想成婚后与二弟共枕而眠,却依然和我做一样的梦?”
    此时崔寄梦才后知后觉,大表兄素日守礼,礼节上从未有过错处,更不像是会随意开玩笑说要娶兄弟未婚妻的人。
    莫非,他是认真的?
    这个念头让崔寄梦心中一阵发紧,她困惑不已,转头探究地看向谢泠舟,他也正好望了过来,二人四目相对。
    他对她微微颔首。
    像是同她问候,又像是读了懂她的想法,在肯定她方才的疑问。
    崔寄梦一时间陷入混乱,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大表兄和二表兄,及她方才的猜测。
    恰好此时吉时到,内侍把炙烤好的野味连同其他佳肴一并端上来,皇帝象征性说几句勉励的话后,众人开宴。
    崔寄梦不敢往左看,更不敢往右看,只好低下脸埋头苦吃。
    刚吃完一小盘点心,便从左侧伸过来一只玉白的手,端着一碟没动过的点心,崔寄梦略微抬头,见大表兄正垂眸看着她。
    他淡道:“我不喜甜食。”
    “啊……多谢表兄。”崔寄梦没想到他会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东西,在她潜意识里,他们的关系虽然清清白白,但总会让她有些见不得光的微妙错觉。
    她接过点心,头埋得愈发低了,一旁的谢泠屿看着兄长和未婚妻子,总觉得二人之间那种既生疏又亲昵的氛围越来越浓。
    这种怪怪的氛围叫什么来着?
    暧昧!
    谢泠屿心里一阵不舒服,随即又想发笑,兄长和表妹都是顶顶正经的人,怎会可能私下有苟且?
    大概,他是见不得别的男子对自己未婚妻子好,哪怕只是出于兄妹之谊也不行。
    于是谢泠屿将自己身前的两盘点心都推给崔寄梦,还多余地补了句:“表妹多吃些,我的东西都是你的。”
    王氏听着身后儿子对崔寄梦宠溺的话,皱了皱眉,喉头像被一根绳缠住,憋屈得很,她费尽心思嫁的夫君对谢清芫有着近乎偏执的畸恋,如今她的儿子也对谢清芫的女儿深深痴迷。
    凭什么?!她与谢清芫素无瓜葛,凭什么要活在她的阴影之下?
    王氏竭力劝说自己,上一代的事情与晚辈无关,她不会为难崔寄梦。
    但是这桩婚事,绝不能成!
    宴毕,已是黄昏。
    众人纷纷离席,崔寄梦一个人吃了三个人的分量,实在是饱得过头了,走路都慢了很多,落在人群后头。
    “撑了?”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话语,再寻常不过的话,放在他们之间说也总是会联想到别处,听得她耳根发热,有了方才对他的猜测,崔寄梦如今只觉得大表兄这话……
    似乎也是有意的。
    还是说她想多了?她抬头,谢泠舟也正看着她,他倒是坦然,还牵唇笑了。
    “下次别逞强,不想吃可以推拒。”
    崔寄梦讷讷点头:“好……”
    谢泠舟说完就迈开步子,与她拉开一些距离,好似刻意在避嫌,以掩人耳目。
    崔寄梦懵然间,瞧见他身后垂下一半的乌发,及玉冠上飘逸的束带,有个突兀的念头闯入脑海,大表兄这两日好像……
    更好看了。
    随之发觉自己竟走神了,她方才明明是在琢磨掩人耳目一事的。
    想掩人耳目,就意味着心里有鬼,她容易害羞,又总是想歪,因而才会心虚,可大表兄坦坦荡荡的人,心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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