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算识相。”奚茴见是秦婼进来,分了个眼神便不再看她了。
    秦婼被徐菱等人叫去后院时,其实恳求过她们想要换个人来照顾奚茴,为了能离开奚茴身边,她甚至说奚茴脾气不好,总是苛责她。可到底也没胆子说奚茴已经与鬼使结契,甚至能操纵火焰。
    幸而未提。
    秦婼听到方才奚茴说起万年密林里的事,虽知晓她一定夹了谎话在里头,可她提起了火,她自己又能纵火,秦婼想那两个师兄必是死在她的手里了。
    “我、我会听你的话,但也请你千万别伤害小小。”秦婼道。
    奚茴露出个满意的笑,天真烂漫地朝她摆了摆手:“放心吧,只要你听话,你那鬼使就不会有事。现在,没什么事儿的话就去帮我盯着赵欣燕,她要是想找我麻烦,你得提前告诉我,别让今天的事情再发生哦!”
    秦婼看她笑弯了眼睛,嘴角梨涡若隐若现,好似涉世未深的纯真少女,便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疯子。
    从奚茴房间退出,秦婼还要去给她熬药,坐在庖屋旁的角落,面对着药炉上才刚开始滚水的治伤药,秦婼甚至想寻个毒投进去一了百了。
    秦婼的鬼使小小虽怯懦柔弱,可也算个使毒的高手,毒烟混合着鬼气可以立刻叫人毙命。
    也不怪秦婼会这样想,毕竟是奚茴先威胁她的性命的。
    可秦婼到底是胆小鬼,只敢想想,正在发呆之际,一抹明黄色的裙摆便出现在视线中。秦婼抬头,看见徐菱不善的脸色。
    天色渐暗,一锅汤药熬成小小的一碗,秦婼端着这碗药,朝楼上走的每一步都分外煎熬。
    徐菱说的话还在耳边徘徊,甚至此刻她回头都能看见徐菱的裙摆,对方就站在客栈的小院内等着她将这碗药端给奚茴。
    “不过是一些泻药,又不致死,届时就说是她自己受凉或吃坏了肚子。怎么?你不帮我?秦婼,你好歹想想这些年赵师姐是怎么对你的,若不是我们,你怕是与那奚茴一般下场了!她故意在谢师兄面前装柔弱,我心里实在气不过,非要让她吃一次苦头不可!”
    “秦婼,你以前也没少干这些事,怎么?还指望你照顾她几日,她便会忘了过去你差鬼使吓她了?说到底我们不可能与她握手言和,倒不如让她知道,她没什么好嚣张的!”
    是啊,过去的奚茴的确任她们打压,可如今的奚茴……
    秦婼送药过来时奚茴已经昏昏欲睡,她让秦婼将药放下便赶人出去,心情不大好的样子。
    见秦婼离开,奚茴百无聊赖地拨弄着手腕上的铃铛,原以为在凌风渡里待了十年,应当早习惯了孤独才是,可人到底是贪婪的,尝到点儿甜头便想要更多。云之墨今日突然出现陪她半天,说了好些话,现在又不知去哪儿,奚茴对着引魂铃自言自语许久也未见回答。
    “好无趣啊,影子哥哥!”奚茴伸长了双手,整个人软若无骨,疲懒地趴在了桌面上,口中喃喃:“我想吃鸡。”
    客栈庖屋旁有个鸡舍,徐菱站在鸡舍旁屏住呼吸避开那难闻的味道,一心等着秦婼回来,问她奚茴到底有没有把那带了泻药的汤药给喝下去。才在二楼楼梯口见到秦婼的身影,徐菱便感受到了身后一股炙热袭来。
    她只来得及回眸,尚未看清神出鬼没的人究竟长什么模样,便被一团火光烧去了视线。
    喉咙被一道力量紧紧掐住,叫她无法呼吸也无法呼救,徐菱逐渐悬空,双足挣扎乱蹬,仅能凭模糊的视线看见一双深邃的眼,那眼神带着促狭的笑意,逐渐看她的灵魂被火光吞没。
    鸡舍里的鸡不安分地扑腾着翅膀,咕咕叫个不停。
    玄色袖摆扫过地面,未染半分纤尘,倒是噼啪溅开的火星点燃了鸡舍一角,又被一股寒气灭去。
    几息之间,客栈后院便一丝声音也无,夜风窜过,空空荡荡。
    第23章 百鬼夜行:三
    ◎不是历练,而是救人。◎
    初晨院落里养的一排千日红上露珠未干, 太阳还未升起,客栈掌柜的便发出了一声惊吓。
    掌柜连带跑堂、厨子伙计几人围在了鸡舍前,瞧着一夜被人抹了脖子的鸡, 简直痛心!那些鸡像是被一柄寒剑劈断了脖子,鸡头与鸡身分离, 死得整整齐齐。
    因着近日年城闹鬼已然怪事连连, 他们客栈里死了一窝十几只鸡并未有人员伤亡, 虽心中难过却也不禁松了口气, 只是后怕昨夜是抹了鸡的脖子, 今夜便要轮到他们了。
    鸡舍里的鸡死光了,便赶忙有伙计再去看后面的马厩,瞧瞧有几个客人养在这儿的马是否也惨遭不幸, 幸而马匹没事,但十几只鸡死了也够掌柜的唉声叹气的了。
    因为不知那鸡死的时辰,更不知它们因何而死, 便是瞧着鸡身没坏也不敢拿来做菜, 一大清早为了不碍着那些住在客栈里行云州仙使的眼, 厨子连带着伙计将鸡拎上了板车,准备拿到空旷的河边上埋了。
    谢灵峙习惯早起, 正好瞧见厨子往外面的板车上拉一堆被稻草盖住的东西, 风中淡淡的血腥味弥漫整个客栈。
    瞧见掌柜的正用一块手帕捂着鼻子指挥,谢灵峙上前问了情况, 掌柜的便将今早看见的事儿都说与他听。
    杀鸡倒是不像鬼魂会做的事, 那些鸡的尸体已经被拉走了, 只是鸡舍里还有一些干涸的鸡血未来得及清理, 谢灵峙只瞥了一眼, 心头猛地漏了一拍。也不知方才是不是他的错觉, 路过鸡舍时谢灵峙意外地察觉到一道熟悉的气息,似乎与问天峰下的阴气类似,不待他细查,那股气息便消散了。
    正思索着,便听见客栈门前有人唤他。
    齐晓与陆一铭昨晚便跟着下桐县的管事去了县里查探,年城十二县,唯有下桐县里的怪事发生得最为频繁,一夜过去二人归来,前后脚进了客栈。
    “大师兄。”齐晓率先开口,紧蹙眉头压低声音道:“我与一铭昨日去查,下桐县的情况不太妙。”
    “坐下说。”谢灵峙指着一旁的桌子。
    这二人跟随自己奔波几日未歇,下巴上都有泛青的胡渣长了出来,恐怕一口水也没来得及喝,谢灵峙便让掌柜的弄些早食,趁着等的这个时间,让两位师弟将话说完。
    齐晓道:“鬼魂惧阳,故而傍晚我与一铭到达下桐县时只察觉到县里的人不敢外出,街道空旷,虽阴风阵阵,却也没太多古怪。可天色一暗下来,湖泊、深巷、屋舍,只要是能躲避阳光的地方都有鬼魂,一条街上不过短短半炷香的时间便飘来了上百魂魄。”
    “那其中有的清醒,有的是散魂,恐怕已经没多少意识,只是跟着大多魂魄一并游走,却不知目的。”陆一铭饮一口水继续道:“下桐县里频频被人偷尸,其实便是这些还有意识的游魂清醒地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便想占据身体好能白日行走。可现在天气太热,便是鬼魂附身尸体也腐化得太快,只要露出白骨他们便不能寄身,于是换了尸体,再另找躯壳。”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下桐县里的人说他们见到了前不久才死去的人半夜走在街上,实际上那是被鬼魂俯身的尸体,而那些才死去的人的魂魄却不知去哪儿了。
    这世间不是所有人死了之后,魂魄都能保存完整,太阳光可以晒散魂魄,而入了鬼域的魂魄游过轮回泉才有机会轮回转世。
    行云州一直在做的事,便是将这些死去残留于人间的魂魄带入行云州,送入鬼域,让他们转世轮回。
    可如今问天峰下封印已除,鬼域开启,重新与曦地融合,这便表示死去之人的魂魄可以顺着指引去往鬼域,而鬼域里未能游过轮回泉的魂魄,也能顺势回到人间。
    寻常鬼魂是不会愿意回到曦地的,轮回泉即将干涸,若他们残存意识,必会想方设法游过轮回泉,寻求下一个转世。
    故而过去从鬼域重新回到曦地的鬼魂,要么是执迷不悟心愿未了,要么是心存歹念祸害性命,可这些鬼魂又是从何而来?要做什么?
    “只偷了尸,并未伤人?”谢灵峙复问一遍。
    “并未主动伤人,倒是有些人被他们吓得不轻,病了的,还有几个年迈心脏不好的,也吓死了。”齐晓说道:“他们魂魄太多,顺着夜风而行,我与一铭倒是尽力在昨夜收了几十个魂魄入引魂铃,可这解决不了根本。”
    “可捉了引路的魂魄来问?”谢灵峙开口。
    陆一铭朝齐晓看去一眼,二人一起叹气道:“我倒是让我的鬼使拦住其中几个鬼魂问过了,便是引路的鬼也不是完全清醒的,只重复了一串话,随后又忘了自己说过什么了。”
    齐晓抿嘴:“他们说……【定西县,陈宁村,于老全】、【安福县,陈村,陈小雨】、【白鹿城,张家林,林秋】。”
    “这是……他们自己?”谢灵峙蹙眉。
    陆一铭点头:“我们猜也是,他们只说自己的籍贯、姓名,除此之外便什么也问不出了。”
    谢灵峙沉默着,他应当猜到这些魂魄要做什么了。
    古书有云,客死于异乡,需魂归故里才能轮回转世。
    曦地与鬼域之间被灵璧神君化身的结界墙阻隔了几万年之久,行云州人便是在某处寻到了异地魂魄,也不会问他们那么多话,只要不是恶鬼,大多为了省时省力便直接收入引魂铃中,待他们有机会回到行云州后再将这些魂魄送入问天峰下通往鬼域的缝隙里。
    所以许多年来行云州人都没有遇见过这种客死异乡的鬼魂了,便是如此,几十尚可理解,一两百已算多,齐晓与陆一铭却说,单单一个下桐县的街道里便出现了不止几百,而年城下十二县,合在一起究竟得有多少异地游魂?
    “大师兄,如今我们该怎么做?这些游魂若要都收入引魂铃中……唉,细细估算,没有一年也收不完。”陆一铭想到这庞大的数字便觉得头疼。
    他们才刚出行云州,刚到年城,杏林城那边的琐事尚未解决,难道就要被迫于年城耽搁一年的时间?
    这是个笨方法。
    谢灵峙也不愿如此浪费时间。
    几人谈话间,早食上桌,赵欣燕几人也都从楼上下来了,正好听到陆一铭与齐晓在谢灵峙的耳边提起解决方法。
    她走近问了两句,二人挑拣重点说出之后,赵欣燕沉默了半晌才道:“倒是有个快的方法。”
    “不可。”谢灵峙头也没抬,便直接否决了。
    赵欣燕闻言,噎了一下:“你都没听我说什么,便否决了我的办法?”
    “你我自幼相识,我对你也算有几分了解。”谢灵峙说罢,赵欣燕一愣,也不知想到了什么竟脸颊微微红了些,瞥开目光嘀咕一声问:“那你还有更好的办法吗?”
    赵欣燕的方法,无非是在年城设阵,伏鬼诛杀,将那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游魂一并烧光,如此倒是迅速,可未免太过残忍。
    虽说人死化作鬼魂便从此没了性命,鬼魂游过轮回泉也会融化成泉水里的一滴,化作崭新的魂魄投胎转世,原先的人死了便是死了,不可能起死复生,便是烧得魂飞魄散实际于活人而言并没有半点害处。
    可……他们身边都有鬼使,与鬼打交道多年,亦不能将他们看做死物,只要是有意识的魂魄,都还残留着为人时的情感与感受。
    谢灵峙说她了解赵欣燕其实不假,谢家与赵家同在一城,各分左右却关系不错,谢灵峙与赵欣燕的确是自幼一起长大。赵欣燕为人率直坦诚,不会背地暗算,有事明说,这是她的优点,可激进、遇事偏激,也是她的缺点,容易得罪人,也没有太多怜悯心。
    她想说的,谢灵峙也想过,念头闪过一瞬便被抛出脑后,必然还有更好的办法。
    “我们……送他们归乡。”谢灵峙说出这话后,一桌其余五人全都面露惊诧地看向他。
    “送他们归乡?然后呢?”齐晓觉得他的脑子不太好使了。
    这么多鬼魂,连收都要收一年不止,将他们一个个送回去?他们回去了又如何?
    谢灵峙慢慢抬头,将之前一直压着不愿说的话告知他们:“鬼域开启了,他们回到故乡后,会顺土而下,自然流入鬼域。”
    语出惊人,一时间小客栈的大堂内便是落一根针在地上都能听得见,几人屏住呼吸,谁也没敢率先打破沉默。
    可在结合行云州前段时间发生的异乱,包括五宫长老迅速遣他们离开行云州来曦地,恐怕也早就料到了鬼域开启,曦地将有大乱,这才把他们送来解决忧患。
    他们此番来到曦地,不是历练,而是救人。
    谢灵峙知道这件事藏不了太久,因为只要几位师兄弟师姐妹们遇见的鬼多了,便能猜到真相,可他原也没打算这么早便告诉他们的,只是……谁知才到年城,便遇上了个大麻烦。
    将那些鬼魂带回他们的故土,让他们自然流入鬼域,总好过将他们收入引魂铃中,也不知何年何月再回行云州。
    赵欣燕愣愣地看着谢灵峙,她想起来多日前在万年密林她问出的问题,所以这就是谢灵峙当时没告诉她的原因,这种消息,她如今是知道了,却也不敢轻易传信给家里人。
    知道的人多了,的确会引起慌乱的。
    别曦地尚未被鬼域打乱,人心便被他们自己打散了。
    “你说怎么做,我们便做。”赵欣燕咬着下唇,说出这话后深深地看了谢灵峙一眼,她信他。
    “好,要想将他们都带回故土,必须得知道他们从何而来,一个个问太麻烦了,几万不止的游魂,每夜都在随风而动,还有许多意识飘散,问不出什么重点来。”谢灵峙道:“若我没猜错的话,他们应当死于同一年间。”
    “此话怎说?”陆一铭不懂。
    坐在赵欣燕身边的叶茜茜敲了一下他的脑袋道:“笨啊!这么多年咱们行云州的人都会游走于曦地各处,路过年城遇见游魂便会顺势带回行云州。年城离行云州这么近,没道理会积压几万游魂而不知,且他们之前从未出现,想来应当是被什么东西压住了。”
    “而鬼域向曦地融合,冲破了那层桎梏,这些游魂便都重新飘回了人间。”赵欣燕接话:“年城中必有一年发生过大事,类似地龙翻身,一次死伤万余的那种。”
    “过去我们从不在年城逗留,故而没有留意过年城哪一年是否发生过地动的情况。”齐晓叹气:“那些魂魄也各个都只记得自己的籍贯姓名,想要问他们为何会死在年城根本就不可能。”
    因年城与行云州间只隔了万年密林,故而只要是从百花州路过年城回行云州的弟子,都会想要一次赶回去,并不会在年城歇脚,就算有暂歇的,也未必正好碰上了那件事。
    “总有活人知道。”赵欣燕理了一下袖摆,习惯地开口:“徐菱,你去问问掌柜的,往上百年可有地动,又或者瘟疫等情况。”
    没人回应,赵欣燕才朝左手边看去,只见身后跟着的不再是徐菱,却变成了叶茜茜和秦婼。
    “怎么是你?徐菱呢?”赵欣燕问。
    昨晚那碗药,秦婼到底是没胆子将泻药放进去,只是她也没将徐菱暴露出来,她还牢记着奚茴的话,要帮奚茴盯着赵欣燕的一举一动,于是便默不作声地跟着对方。
    谁知赵欣燕向来眼高于顶,从不看回头看身后人是谁,徐菱其实已经消失了一整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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