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寻去过往,宁卿还记得满山的红枫,碧波天池里倒映着枫树的影子,像是一团火,司玄会从落叶中选出最好的看的那一片捂在心口,一路带回,再送给她。
    似乎一切都变了。
    他拥抱着另一名陌生的少女,看不见她寻到他的惊喜,却撕开结界,对她说出再也不见。
    他还说……他不是司玄,司玄已死。
    可他分明就是司玄,这具与天地同寿的身躯,这缕随上古神灵初开而诞生的神魂,与她的彼此纠缠,即便神力微弱,可宁卿依然可以感受到,他们流着同样来自万物汇聚而成的血液。
    宁卿忽而想起,司玄似乎对那名少女分外在意,而少女的名字她也似曾听人说过。
    行云州的长老曾将些许发生过的事说给她听,其中包括了那个两万多年前死去浑身眼珠子的恶鬼千目,还有一个曾在凌风渡中关了十年,养了一株由神力化作的银杏树的少女。
    她叫——奚茴。
    -
    再醒来,已是晌午。
    奚茴伸了个懒腰,这一觉连梦都没有,脑袋昏沉身上也酸痛得厉害,待她睁开双眼,便能看见阳光已经落在了屋内,晒在熟悉的人身上了。
    云之墨坐在桌旁,桌案上放了一盏热茶,浮起几缕轻飘飘的烟,散发着清明前炒出的嫩茶香味。
    阳光照在他半边身躯上,连他的轮廓都笼罩了一层金色的光,而他手中捧着一本书,蓝皮封面,有些眼熟,奚茴不止一次见他翻看,每次都很认真的模样。
    她想了想,记起这本书是什么了。
    “金庭夜雨。”
    四个字脱口而出,那边看书的云之墨浑身一怔,抬眸的刹那便合上了书本,手腕翻转将其收藏,再若无其事地端起桌上的茶饮了一小口,清了清嗓子道:“你醒了?”
    奚茴点了点头,她是醒了,可她觉得自己可能还在做梦。
    否则为何云之墨会看《金庭夜雨》?
    而且……他怎么喝茶了?他不是从来都不吃不喝的吗?
    以前奚茴以为云之墨是恶鬼,鬼魂自然不用吃喝,可后来她知道他不是鬼却也没见他有口腹之欲,似乎只要呼吸便能长久地活下去,可原来他竟然能吃东西?
    奚茴起床,随手披了件外衣在身上,也没仔细穿好,襟口松松地挂着,袜子没穿便屐着鞋一路小跑到云之墨的跟前。她双肘撑在桌面,身子前倾去看他茶杯里的东西,不是简单的白水,嫩芽茶叶如细针般漂浮其中,浅绿色的茶汤散发微苦的香味,看上去还挺名贵。
    “你在做什么?”奚茴睁圆了眼睛问他。
    云之墨瞥了一眼手上端着的东西,眨了眨眼道:“喝茶。”
    “可你为何能喝茶?”奚茴端起他的茶杯抿了一口,没尝出什么其他的味儿:“你不是练了什么奇特的功法,不能吃这些东西吗?”
    “……”云之墨一时语塞。
    他竟不知要如何解释,其实他不是不能吃,只是没吃过,而之前从来不吃,是因为这具身体根本无需进食。
    司玄的身由这世间万物所化,天生地养而来,不老不死不伤不灭,比起苍穹上那些寻常神仙还要传奇许多,自然是用不到靠吃曦地的食物来维持生命。
    云之墨不吃不喝,是因为他过去因自身由来产生了些许自卑感,即便心中将他与司玄分得彻底,却总挥之不去另一个声音告诉他,他用的就是司玄的身。
    如今这具身体已然是他的了,便是昨夜打伤了宁卿也不见反噬,更没有司玄的神识于他耳边聒噪,企图重新掌控身躯,他也彻底放心了下来。
    “并非不能,而是以前不想。”云之墨将茶水递给奚茴,道:“漱漱口,我们一起吃早食?”
    奚茴眨巴眨巴眼,实在是有些高兴:“我以前就很想与你一起吃东西了!你可不知道,曦地有好多好多好吃的,可惜你都没尝到!便说昨晚那道鱼生,绝对称得上是新奇的美食呢!”
    她说完,端起茶杯漱了漱口,又转身去洗脸,弄得额前发丝上全是水渍。
    云之墨重新倒了一杯茶,道:“鱼生还是别吃了,生鱼容易坏肠胃。”
    更何况奚茴三杯酒下肚便人事不省,他哪儿还会再带他去吃鱼生,喝烧花红?
    提起鱼生,奚茴才想起来自己昨晚好似的确喝多了,看云之墨像是看见了重影,便道:“我是第一次喝酒,从未有过这般经历,好神奇,脑袋晕乎乎的,可心里却分外畅快!哥哥,你不知道,我当时看你成了两个影,左边一个是金色的,右边一个是红色的,可有趣!”
    奚茴说罢,云之墨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杯中的茶水险些洒了出来。
    他脸上的笑容收敛,目光缓缓落在奚茴的背影上,声音略哑地问:“两个我,有何不同吗?”
    “我都喝醉了,哪儿会看得那么仔细?”奚茴擦好了脸,简单梳了一下发丝便要穿鞋。
    云之墨见她焦急忙慌地洗漱,才尝过一口的茶还是放回了桌面上。他知这世间神魂皆有颜色,曦地凡人的大多为绿或蓝,唯有神明的神魂为金,云之墨不认为自己是神仙,可被他困缚于身体深处黑暗中连气息都被封锁的另一缕魂魄,的确是金色的。
    红色的,大约是他在鬼域几万年修成的魂。
    可奚茴为何能看见他身体里的双魂?甚至能看见……早已不在的司玄。
    将衣裳穿整齐了,奚茴便跳到云之墨的面前,拉着他的手道:“好啦,我们一起去吃东西。”
    她脸上还挂着灿烂的笑,比起窗外的阳光还要和煦,云之墨沉默着没说话,勉强露出一抹笑容对着她,随奚茴一并起身后,想起了鬼域轮回泉中那一汪被岑碧青饮下的水。
    想起了奚茴能够融化上古咒印,温暖他灵魂的力量,似乎有声音提醒他,他离真相很近。
    客栈的早食里有鱼片粥,用的虽然不是凛湖里的瓷鱼,却也是无骨且鲜美的活鱼早间现杀现煮的,洒上葱花淋上几滴麻油,奚茴一口气能吃两碗。
    除去鱼片粥,还有两碟子小菜和槐花蛋羹,奚茴每一个都先尝了一口,觉得好吃了才递给云之墨。
    云之墨看了一眼舀在鱼片粥上的槐花蛋羹,奚茴特地介绍道:“我从未吃过,可是很鲜香,槐花不苦,蛋也不腥,你绝对会喜欢的。”
    云之墨虽也想尝尝曦地的美食,却也没必要一上来便弄这种完全没见过的菜色,他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勺尖,见奚茴诚恳地对他点头,他才将那勺放在了嘴里。
    槐花微涩的清香与蒸得柔嫩的鸡蛋,入口立时便融化了,顺着喉咙往下,自然咽了一口,口齿间残余些许鲜香味儿。
    “好吃吧!”奚茴道。
    云之墨意外也惊喜,他点了点头,的确好吃,正欲再尝一小口,奚茴又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抓住他的手腕问道:“我险些忘了,你早间是不是在看《金庭夜雨》?”
    云之墨:“……”
    奚茴见他沉默,便知道答案:“那还是在我这里拿去的书,为何不与我一起看?”
    “……”
    奚茴撇嘴:“你先前还说这是什么功法秘籍,不许我去问旁人,但狐妖新月告诉我她那日在银妆小城的七角楼做的那种事,也不全是练功。”
    云之墨的视线缓慢落在奚茴说话一张一合的嘴上,听她继续。
    “她说那种事是与心爱之人一起行欢,行欢你可知是什么?便是《金庭夜雨》上画的那些,那画里的人也亲……”话音未落,奚茴的嘴里便被塞了一勺槐花蛋羹。
    云之墨避开眼神,道一句:“先吃饭。”
    画里的人也亲什么?
    自然是亲吻。
    除去亲吻,那画了还画了许多更加露骨的内容,行欢二字非口头上说说。
    奚茴的声音很低,她又不是没脑子的,如今哪儿还能不知道那种事不好为外人所知,之所以能肆无忌惮地与云之墨说,那是因为云之墨为她心爱之人。
    她何止现在说,日后她还要与云之墨做呢!
    低下头继续吃着饭,奚茴偶尔抬眸朝云之墨笑一笑,待碗中的鱼片粥喝了一半她又道:“下回我们一起看好不好?之前我没看几页纸,还没学会呢,这行欢要如何行?哥哥看了多少?可学到了?”
    云之墨轻轻叹了口气,他是一口早食也吃不下了。
    一记眼神朝奚茴投去,深邃的黑瞳中倒映少女揶揄的眉眼,云之墨立刻就明白了,奚茴哪儿是什么都不知道?她分明什么都知道了,才故意说这些逗弄他,寻他开心。
    云之墨也不逊色:“你若想知道我学了多少,不如入夜试一试?”
    奚茴有些害羞,脸红了却未退缩,她点点头,蚊子似的声音哼了一句:“好的呀。”
    云之墨霎时红了耳廓。
    第72章 凌霄锁月:四
    ◎奚茴好端端的,如何会五脏衰竭?◎
    潼州已经持续几十年适宜的温度, 会应气候而下雨,却从未入过冬。
    汪县除了凛湖盛产瓷鱼外,还有个梨花湖, 若想吃东西便挨着凛湖,若想游玩便可去梨花湖。
    梨花湖旁有数条小舟, 舟上盖着韧草编制而成的棚子, 可供二人对坐遮阳。
    小舟前后尖尖, 似一片柳叶, 划过湖面带动两条鱼儿尾鳍似的水纹。梨花湖的水面上浮着许多水生花, 白色的花瓣嫩黄的蕊,个个儿只有铜钱大小,花朵直接长在根须上, 浮长于水,远看犹如满池梨花,才得梨花湖此名。
    碧空如洗, 阳光温暖却不晒人, 若按四季论, 此时的潼州应当处于春末清明前,正是凉爽的好时候。
    奚茴与云之墨没进棚子里, 而是一起坐在了小舟尾部, 船夫立于另一侧,手中一根竹竿撑着, 偶尔溅起的水花中夹着几朵白花, 顺着水面荡漾, 落在甲板上。
    奚茴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人, 心想这一次他倒是很自觉。
    云之墨不知何时养成的一股高贵气质, 不轻易落座于那些不寻常的位置, 好比屋檐、台阶,又或是没有凳子的甲板。
    之前奚茴想要他坐在自己身边还要去扯他的衣服,多扯几次他也便顺从了,这回她才坐下没一会儿,云之墨便将奚茴的袖摆理了理,主动坐在了她的身边,墨色的广袖盖上了奚茴烟紫色的长裙,二人挤在一起。
    云之墨的坐姿有些恣意豪放,右腿曲着支起,手肘撑在了上方,袖口滑下露出一截手腕来。奚茴看向他执扇的手,想了想还是夺去了他手中的折扇,再手指穿过他的指缝,与云之墨握在一起。
    云之墨略诧异地朝她看去,奚茴笑盈盈地对向他。
    少女面对感情尤为坦荡,在确定自己对云之墨是男女之爱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用顾忌场合,因为她笃定云之墨属于她,那她做什么都是合适合理的。
    金骨墨扇展开,奚茴一边扇风一边用脚尖去挑小舟两侧的水纹,冰凉的水穿过趾缝,湖面上除了他们这一艘便再无其他船只了,安静、惬意,直叫人生出懒散的满足感。
    奚茴靠在云之墨的肩头道:“我最喜欢哥哥了。”
    她是有感而发,心里的感情到了,便不会压抑自己说出来,奚茴每一次真情表露,云之墨都会回应她。
    他握紧了她的手,顺着奚茴的话笑说:“哥哥也喜欢你。”
    凉风拂面,溅起的水珠落在湖面的水生花上,朵朵白花晶莹剔透在阳光下闪烁着水光,仿若星芒坠海,淡淡的花香味随风四散。
    这是云之墨以前从未想过的自由散漫。
    曦地山河虽美,在云之墨以往的计划中也只有他一个人去看去经历,意外生于十年前遇见奚茴的那一刻,从那时起他便再没丢下过她了。孤独与寒冷是一样的,问天峰下长久的封印让云之墨习惯了孤独,可一旦自由便忍受不了分毫束缚。
    他也习惯了鬼域封印之地的寒冷,习惯了灵魂深处上古咒印冰封的痛,但只要感受到了温暖,便是寻常凉风吹过片刻,他也会忍不住将人抱紧取温。
    生命因一人而有了特殊意义,也因一人所见世界都覆上了新的颜色。
    云之墨极其享受当下,享受奚茴直白的表达,享受感情充斥着胸腔愈发滋生的充盈感,享受奚茴的依赖,享受她肆无忌惮地与他手牵着手,享受有关于她的一切。
    他与心中喟叹,何其有幸。
    一个曾属于另一个人的思想意识游离片刻而分裂出来的残缺的灵魂,竟能拥有一个人全部的爱。
    云之墨问奚茴:“可想好了等会儿小船靠岸,你想去哪儿吃?又或是去哪儿玩?”
    奚茴没吭声,云之墨这才低头朝她看去,只见少女靠在他的肩头不知何时睡去,抿着嘴疏懒着眉头睡得很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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