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小卖部的时候,蒋楼又进去买了包猫耳朵,到家门口时递到黎棠手里。
    黎棠惦记他赚钱不易:“也不是每次都要吃的……”
    蒋楼进门,开灯,从书包里拿出题册,顺便把桌子下面的塑料凳踢出来:“那下次你请我。”
    黎棠喜欢“下次”这个词,意味着他们的故事还有后续。
    露出今天的第一个笑容,黎棠轻快应道:“一言为定。”
    半个小时讲完两道题,蒋楼拿出草稿本,在上面写下一道题型类似的新题,并规定黎棠十分钟内解完。
    黎棠心里叫苦,表面却不敢忤逆,在灯下咬着笔头思考,思路还没找到,先注意到蒋楼的字,称得上铁画银钩,行云流水,是让人想拿来临摹的那种漂亮。
    不仅汉字,蒋楼的英文也写得很好看,他的英语试卷比黎棠这个课代表的都适合贴在班级布告栏,当作标准答案展览。
    除了听力部分。
    碍于单侧耳听音能力丧失,蒋楼的英语听说水平堪忧,二十道听力选择题经常错一半。这看似不起眼的“偏科”直接拉低了蒋楼的总分,黎棠算过,如果他的听力只错两题,便能轻松进入年级前三。
    一方面认识到蒋楼的努力和优秀,另一方面,又很难不为他惋惜。
    要是他的父母尚在人世,哪怕是单亲,只有爸爸在,至少能保护他,他的耳朵就不会受伤,就可以更轻松地站在群山之巅。
    更不用这样辛苦地谋生,明明难过却还要逞强。
    察觉到黎棠的注视,蒋楼抬起头:“做完了?”
    “还,还没。”黎棠立刻坐正了,视线回到题目上。
    写了两行,笔尖在纸上越动越慢,黎棠小幅度地侧过身体,用余光悄悄地瞧过去。
    还是被逮个正着。
    蒋楼看着他笑:“算了别写了,来帮我个忙。”
    一分钟后,黎棠手里捏着刀片,和蒋楼面对面坐着,茫然到顾不上害羞。
    “你是说,让我用这个,划破淤血的皮肤?”
    蒋楼“嗯”一声。
    “为什么?”黎棠有些难以置信,音调微微抬高,“这样不疼吗?”
    “让皮下的淤血流出来,伤口好得快。”蒋楼说。
    大致能明白这样做的原理。淤血积在皮肤之下,等它自行吸收至少要一个星期,而如果通过人为制造切口将血放出来,那么伤口会很快消肿,不再呈现骇人的青紫淤肿。
    可是……
    “可是这样会破坏皮肤组织,还有可能留疤。”黎棠急道。
    “总比被老师看到,被以在校外打架斗殴处分来得好。”
    “可是这是眼睛周围,要是我划偏了,弄伤你的眼睛——”
    “你不会的。”蒋楼说,“你不会让我受伤的,对吗?”
    黎棠哑然。
    他不知道蒋楼凭什么对他如此放心,只有他自己可以笃定——对,是的,怎么可能让你受伤呢?
    你已经伤痕累累,我怎么忍心。
    蒋楼在一尺之外看着黎棠,目光那样清明。
    “动手吧。”他沉声下令。
    后来是怎样稳住心神,黎棠自己都记不清。
    他的手抖得厉害,紧握刀片,让锋利的刃刺入眉骨下方,稍一用力,皮肤瞬间张开一条缝,淤积的血争先恐后涌了出来。
    血很浓,在暗光下呈现不健康的黑色,顺着眼角缓慢地往下流淌,滑过冷白的脸,蜿蜒着爬向唇角。
    如同在雪地里穿行的蛇。
    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黎棠的四肢发软,身体却还在不住地发抖。
    像是感知不到痛觉,蒋楼眼睛都没眨一下,岿然不动地看着面前几乎脱力的人。
    薄唇轻启,他问:“你见过尸体吗,被无数根钢筋扎透的那种?”
    急促地吸进一口气,黎棠瞳孔微放,像是顺着蒋楼的记忆,真看见了这样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
    那是蒋楼的父亲。
    为了避让横穿马路的小孩,他的父亲踩下急刹车,葬送了自己,把年仅七岁的儿子孤零零留在世上。
    让人忍不住去假设,如果提前得知结局,他是否还会做出同样的选择,为了不相干的小孩,变成一个失职的父亲?
    忽闻一声轻笑,是蒋楼,握住黎棠还拿着刀片的手,问他:“这回怕了?”
    然后脖颈一偏,倾身凑前,沾了血的唇贴上黎棠嘴角,温热而黏腻。
    黎棠没来得及反应,本能地屏息,眼底映着蒋楼放大无数倍的脸孔,全身的血液仿佛一齐涌向心脏。
    大脑一片空白。
    待到意识逐渐回笼,黎棠并未立刻察觉,直到他伸出舌头舔一下,腥甜在口中蔓延,是蒋楼的血。
    “人一旦死亡,血液很快会凝固,变冷。”蒋楼撤身退开,眼中有得逞般的笑意,“我的血是热的。”
    黎棠无由地想到了刀尖舔血这个词。
    而蒋楼,似乎是比刀刃还要锋利的存在。
    那声音低得像是从空谷中传来:“尝过味道,就不会怕了。”
    这天,黎棠回去得比平时要晚。
    进门时客餐厅的灯大亮着,以为阿姨还在忙,黎棠换上拖鞋抬起头,看见母亲张昭月走了过来。
    “回来了。”她先开口。
    黎棠错愕一瞬,掩饰般地垂眼“嗯”了一声。
    张昭月带他到餐厅,去厨房盛一碗汤放在他面前:“下午炖的,尝尝看。”
    是酸萝卜老鸭汤,从前张昭月时不时就会煲上一锅,尤其是秋天,鲜香可口,驱寒暖肺。
    许久没尝过母亲的手艺,黎棠心中泛起酸胀情绪,汤碗里蒸腾的热气仿佛熏眼睛。
    可是,他其实不太喜欢吃鸭,嫌肥腻,首都知名饭店的名菜烤鸭,他当年吃一口就吐了。
    当年分明坐在一张桌上,张昭月却好像不记得了。
    倒让黎棠想起另一件事。
    他五岁开始学钢琴,师从少年宫的一名音乐老师,每个星期天下午,他都要去老师家里上课。黎远山工作忙,张昭月负责接送。
    大约是二年级的时候,有一回下课后,黎棠抱着琴谱站在老师家楼下,等了半个多小时,张昭月也没来接他。
    虽然那段在叙城的的记忆因为发烧而变得模糊,可当时“妈妈不要我了”的恐惧,一直清晰地埋藏在他心底。黎棠以为妈妈又走了,又把他一个人丢在这里,吓得大哭起来,惊动了楼上的老师,还差点引来在附近巡逻的警察。
    最后张昭月还是赶来了,说路上堵车耽搁了。她握着黎棠的手是冰凉的,即便如此,黎棠仍攥得很紧,不敢放开。
    回去的路上,张昭月让司机在一条美食街前停下,问黎棠:“想不想吃炸肉串?”
    黎棠眼角还挂着泪,却咽了口唾沫。
    黎远山不让他吃这些小摊上的“垃圾食品”,还让妈妈和家里的阿姨也不要给他买。
    因此当看见张昭月回来,黎棠心中充满雀跃和期待。
    然而车门打开,张昭月递过来的肉串上洒满孜然和辣椒面,黎棠怕辣,又不想辜负妈妈的心意,勉强吃了下去。
    再后来,黎棠才知道,那肉串是一种补偿。
    和眼下的这碗汤一样。
    虽然不那么喜欢,但已足够给他安慰,足够他忘记被忽视的难过。
    喝完汤洗手,看到镜子里泛红的嘴角,黎棠忽然想起还没跟蒋楼说自己已经到家了。
    回房间发微信,在等待回复的这段时间里,黎棠躺在床上,忍不住又摸了摸自己的唇。
    除了恐惧的战栗,仿佛还留有余温。
    就是不知道,那算不算一个吻。
    手机振动的时候,蒋楼正坐在椅子上,面向门口的窗户,兔子灯幽微的光溶在他墨色的眼底。
    拿起手机,点语音播放,黎棠说:“我到家了。”
    过一会儿又发一条:“喝了汤,浑身都暖起来了。”
    蒋楼问什么汤,黎棠说:“酸萝卜老鸭汤,我妈妈的拿手好菜。”
    “是吗。”蒋楼说,“真想尝一尝。”
    他仍望着兔子灯,还有那颗生锈的铁钉。
    他想起十二年前的今天,挂在那里的黄历上说今日宜会亲友,所以他面对到访家中的陌生小孩,充满善意和耐心。
    可是善良总是没有好下场,比如他的父亲,一念之差,死无全尸。由于是在工作时间擅作主张开货车回家,甚至得不到英雄的身后名。
    手机又是一振,黎棠语气轻快:“那下次你来我家呀。”
    蒋楼举起手机到唇边:“好啊。”
    屋里所有的灯都关闭,蒋楼坐在黑暗中心,好似置身于一片废墟。
    无形的锁链将他死死捆住。
    他的身体可以自由地走出去,灵魂却仍被困在原地。
    第20章 不可以三心二意
    新的一周,黎棠迈着轻盈的脚步走进教室,仿佛所经之处皆阳光明媚。
    除了他同桌的地界。
    自晨读课起,李子初就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平时还下场监督纪律,现在后排有人大声讲话他也不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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