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给沈黎东释枷锁时,满堂官员看着他目露惋惜,并非惋惜这个人,而是惋惜沈黎东有谢钦与沈瑶这样的女儿女婿,原本不该落到这样的境地。
    果然,这世间万事皆有因果报应。
    望着沈黎东蹒跚落魄地从堂内走出,那高大的身影被日光浇下不由得一颤时,众人不禁猜想,也不知他后不后悔十一年前将那个还不满七岁的孩子扔去千里迢迢之外的岳州。
    既然孩子选择了他们做父母,做父母的就不该辜负这份与生俱来的信任。
    因着与沈黎东这层关系,谢钦避嫌并未参加会审,只是消息却是一字不漏禀报给他。
    沈黎东的出局也给谢钦在朝中博得了一些好名声,人人道当朝首辅大公无私,刚正不阿,会审结束,谢钦陪着郑阁老等人将折子送去了奉天殿,皇帝已是强弩之末,精神倦怠,听了大概便吩咐太子处置,太子年幼,事情最后落到谢钦身上,谢钦站在太子身侧,一字一句逐一解释,教导他如何当政,谢钦身居高位,没有半分倨傲,也不曾独权专断,朝野赞誉。
    夜里谢钦回到家里,将消息告诉沈瑶,沈瑶道了一声“辛苦你。”
    谢钦以为她心里难受,将她搂入怀里,也不知是不是他搂得过紧,沈瑶募的咳了起来,一个不小心竟是将吃进去的晚膳都吐到了谢钦身上。
    沈瑶捂着嘴尴尬地看着谢钦,双目红彤彤的愧疚道,“对不起。”然后为自己辩解了一声,“你刚刚勒我太紧了。”
    谢钦不可能怪她,连忙唤人进来收拾。
    沈瑶近来心情算不上好,身子有个差池并不意外。
    到了翌日清晨,谢钦上朝后,她又趴在塌前干呕了许久。
    黎嬷嬷心里微微有了些猜测,只是上回沈瑶亦是如此,因心情不好月事推迟,她不敢妄想,稳妥起见,还是问沈瑶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担心落空又不敢明说,沈瑶摆手,“等今日送葬过后再说,你放心,我没事。”
    今日段氏出殡,沈瑶穿素衣送葬,行到城门口,沈瑶忽然从人群中跌落在地,彼时谢钦只在葬礼上露了个脸便回了朝,并不在现场,沈瑶骤然晕倒,可吓坏了随行众人。
    沈展将段氏灵牌塞给堂兄沈孚,连忙抱着沈瑶送去不远处避风的帐篷。
    不一会平陵牵来马车,众人七手八脚将沈瑶抬上去,沈展当机立断,
    “快些送回谢府请太医医治。”
    平陵亲自架着马车回府,丧葬队伍继续出城,沈家阖家即将离京,段氏的棺椁停在城外一间小庙,沈柠三姐妹不舍母亲远葬老家,跪在寺庙哭得撕心裂肺,在寺庙停了三日后,再由沈展亲自扶灵柩回老家兖州安葬,此是后话。
    再说回沈瑶这边,马车抵达沈府侧门,老太太急得亲自迎了出来,吩咐四个厉害的婆子将沈瑶用被褥裹着径直送去了故吟堂。
    早有太医提前抵达谢府候着,人被安置在床榻,隔着围帐,范老太医枯瘦的手搭在沈瑶手腕把脉,老太太就坐在他对面,气得满眼抹泪,暗自责怪身旁的人没伺候好,却又担心妨碍太医把脉,愣是逼着自己没吱个声。
    珠帘外,以黎嬷嬷为首跪了一地。
    谢钦收到暗卫传讯,丢下朝务立即赶了回来,官服未褪,风尘仆仆闯进了故吟堂,看着外头跪了一屋子人,越发以为沈瑶出了事,忧心忡忡要进内室探望。
    老太太担心他一身寒气冲撞沈瑶,狠狠睨了他一眼,制止了他。
    谢钦只得驻足,目光移向老太医。
    老太医端得是不动声色,把了一会儿脉,扭过身子往外看了一眼,这一眼恰恰撞上谢钦幽沉的目光,老太医稍稍颔首,示意他放心,又在人群中搜寻一番,问道,
    “夫人月事多久没来了?”
    这话一出,有如石破天惊。
    黎嬷嬷最先反应过来,慌忙道,“五日,有五日没来了....”
    老太太胸口闷着的那口气,很快被小心翼翼的喜悦给取代,不可置信问老太医,
    “听您这意思,是有了?”
    范太医毕竟“久经沙场”,很沉得住气,笑着回,“恭喜老太君,恭喜谢首辅,孩子一月有余了。”
    老太太激动地笑出了泪。
    “天可怜见,钦儿有后了,我即便这会儿去了,也对得住他父亲。”
    老太医立即道,“这是大喜事,您可不要说这样的话,您身子骨健朗,少说还得活个十年八年,再抱几个孙。”
    老太太心里舒坦了,笑道,“是,我还得多活几年,替这孩子看着后宅,好叫她好好将养身子。”她指了指沈瑶,随后又满怀担忧问,
    “怎么就晕倒了呢,胎像可稳?”
    老太医看了一眼床榻,淡声道,“胎像还算稳,老朽再给夫人开些安胎药,好好养着并无大碍。”
    至于为什么会晕倒老太医没说,总不能说一家人发现晚了没照料好孕妇导致她出行昏厥?
    老太太心里有数,平日都是极为妥帖的人,这一回均马前失蹄。
    吩咐人进来伺候沈瑶,跟老太医挪去外间喝茶,这时谢钦已换了家常服出来,与老太医道了谢,急着进去探望沈瑶,却被老太太叫住了,
    “还不快给老太医封个大红包?你可是当爹的人。”
    老太医笑,连说不敢。
    谢钦立即吩咐人去准备。
    自个儿先进去看妻子。
    老太医开了方子也不多留,带着小药童离开了谢府。
    老太太不放心沈瑶,又进了内室,沈瑶已经醒过来,正倚在塌旁喝参汤,谢钦坐在一旁替她掖背角,黎嬷嬷与杏儿鞍前马后,倒是将碧云挤去一旁。
    见老太太进来,碧云立即将圈椅端了过去,给老太太坐,老太太就坐在谢钦对面。
    一屋子人都没做声,就看着沈瑶喝汤,沈瑶颇有些不好意思,红着脸一口饮尽,抹了抹唇角在床榻朝老太太施礼,
    “叫母亲担心了。”
    老太太看着瘦弱的她,长长叹了一声,目光扫至屋子里数人,一个个都跪了下来。
    “她娘家出事,心里不舒坦,年纪轻不更事实属寻常,可你们这么多伺候的人是吃干饭的吗?”随后狠狠指了指黎嬷嬷,
    “尤其是你,也是我身边出去的老人,这回出这么大岔子,若瑶儿和孩子有个三长两短,你如何交待?”
    黎嬷嬷也满心后怕,跪在地上哽咽,
    “都怪老奴服侍不周,昨夜夫人吐,老奴便有些猜想,只是上回闹了乌龙,老奴不敢声张...”
    她话未说完,老太太冷笑,
    “宁可错千次,也不能误一回,你呀,如今当差越发当回去了。”
    黎嬷嬷回想老太太的性子,最是容不得旁人寻借口,立即歇了分辨的心思,
    “是,您提点的是,着实是老奴罪过,少了警惕之心。”
    沈瑶替她开脱道,
    “母亲,身边人都以为我因沈家难以释怀,月事推迟也不奇怪,毕竟上回也是这般,您就别怪嬷嬷了,说来说去是儿媳自个儿不谨慎。”
    老太太却舍不得怪她,见谢钦满脸平静,甚至有些神游,气得狠狠猝了他一句,
    “最要怪的人是你,你身为丈夫,怎么能扔下妻子不管?”
    老太太骂来骂去无非是在泄心中的后怕。
    谢钦失笑,“是,头一个要怪的是儿子,好了,您老骂也骂过了,也该露出了个笑脸,这毕竟是喜事。”
    这话说到老太太心坎,她眉开眼笑道,“那你呢,你要当爹了,也该高兴才是。”
    谢钦也不知为何,心里并无明显波动,还是配合着老太太道,
    “儿子自然是高兴的。”
    不一会,老太太带着人出去了,亲自查看故吟堂的布置,以防有什么不妥之处,又将黎嬷嬷带出去耳提面命,决意安排两个婆子过来辅佐黎嬷嬷。
    内室只留下谢钦与沈瑶。
    夫妻俩对望片刻,沈瑶腼腆地抿着嘴,时不时还飞了几个俏眼。
    谢钦捏了捏她的手背,“很得意?”
    沈瑶自然是得意的,捧着脸笑了一会儿,跟个孩子似的天真问谢钦,
    “我真的怀上了?”
    谢钦看着娇气的小姑娘,心绪难辨。
    “瑶儿,你答应我,孩子重要,重要不过你自己,只有你好了,孩子才有娘照看,你明白吗?”谢钦不希望沈瑶把心力都扑在孩子身上,他希望他的妻子能有自己的天地。
    沈瑶只顾着乐,一头栽在谢钦怀里,
    “那你好好照顾我,日日陪着我,不许离开我,天天给我做灯笼,夜里给我当枕头,可好?”
    这是撒娇耍赖。
    熟悉的沈瑶又回来了。
    谢钦感受到孩子的到来驱散了她心中的阴霾,看来,孩子来的很是时候。
    老太太离开故吟堂时,特意将谢钦叫了出来。
    乌金西垂,四下沉静。
    明净的天光落在谢钦身上,映衬得那张冷白的脸格外清隽。
    老太太看着样样出色的儿子,低声吩咐,
    “瑶儿有孕了,你万不可莽撞碰她。”
    谢钦:“......”
    干站了半晌,等来这么一句话,谢钦脸色难看,“儿子又不是毛头小子。”
    老太太哑然失笑,忘了小儿子已是沉稳的当朝首辅。
    大约是不想孩子经历自己受过的苦,沈瑶对肚里的孩子格外耐心,无论害喜多严重,她不曾埋怨半句,每个孩子在娘亲肚里时,对娘亲有天然的依赖,这就能解释,为什么她恨段氏而不恨沈黎东,沈黎东于她而言,与陌生人没两样。
    但段氏不一样,她每每做梦时,都觉得她娘亲的嗓音格外柔软,想必段氏怀她的时候以为是个男孩,对她也十分耐心吧。
    范太医出谢府大门,便将沈瑶怀孕的消息传了出去,老人家这么做是有缘故的。
    段氏新丧,沈瑶的喜讯传出越早越好,好叫众人晓得这个孩子是在段氏死前怀上的。
    朝野上下均给谢钦道喜。
    他年近而立,实在算不得年轻,总算有了孩子,同僚由衷为他高兴。
    沈家于二月十五那一日,阖家离开京城迁往老家兖州。沈瑶没有露面,只遣人给沈老太太送了拜别礼,沈家其他女儿聚在城门外又哭了几场。
    谢钦担心沈瑶心情不好,早早回府陪她,
    “太子着人给沈展送了一份赏赐。”
    沈瑶讶异,“是什么?”
    “一柄镶宝石的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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