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人来到京兆尹衙门,京兆尹自然不会拂了司府的面子,命仆从拿食物和棉衣棉被去了安雀道。
    京兆尹心中寻思不过是个小女童,找个收养人家应该不难,还能让司府管事落个人情,于是兴冲冲到了地方,待他看清楚那小女童的睡颜,才明白仆从那句“多多辛苦您”的言外之意。
    京兆尹心里开始敲警钟。
    那树下昏睡的小女娘远远看着都觉得精致漂亮,将来定不会藉藉无名。一般的人家生不出这样的女孩子。
    有么这般惊人的容貌,多年的经验告诉他,不管她是不是罪臣明家的女眷,不管她身上有没有纠纷,这小孩他都养不得。
    这个烫手山芋,他不能接。
    京兆尹示意身后仆从将食物和棉被放到小女娘旁边,绞尽脑汁想了一番委婉的推脱说辞。
    司府仆从心直口快:“大人乃京城百姓父母官,为何一直推三阻四?”
    京兆尹额间冒出冷汗:“这事非一时能决定,本官得先禀报上官知晓,还望贵府通融一二。明日我遣人来给司大人赔罪礼,望贵府莫怪罪……”
    说罢他匆匆行一礼,不等司府的仆从反应便忙声告辞离去。
    仆从只得去汇报管事。
    蒲叔公眉头皱了皱,看着即将黑下来的天色以及夜幕隐隐挂出来的盈盈满月,面上闪过一抹忧色,匆匆往乌螣堂走去:
    “罢了,此事明日再说,我得先去看看大人。”
    这一夜度过的格外漫长。
    明窈再次醒来已经是次日傍晚了。
    她是饿醒的,睁眼时感觉头脑昏昏沉沉,双手双脚已经被冻僵了。她怔怔地,辨认了好一阵才意识到,距离她被绑走已经过了一整天了。
    大抵是怕她跑掉,双脚依旧没有松绑,但双手的麻绳被解开了。
    明窈看到她背上多了个棉被,棉被里披了个不合身的棉衣。料子很破旧,针脚粗糙,只能勉强用来御寒。
    旁边放了干饼食物。
    原来隐约感受到有人来给她送棉衣、食物喝和水又离开并不是梦。
    明窈拿起干饼,触感冰凉,她饿了,低头咬了一口。
    很凉,很干硬。
    她慢慢咀嚼吞咽,夕阳落了下来。
    明拍掉手上的碎屑,重新握起金钗用力去划脚腕的麻绳。
    这个是死结,已经冻硬了,划不断,更解不开,必须用小刀割。
    眼前越来越昏沉,头痛加剧了。
    她喘着气,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有点烫。
    原来自己发烧了。
    明窈靠在树上呼救:“有人吗,有人吗……”
    安雀道上连个行人都没有,更逞论大门紧关的府邸。
    她对着冰凉的双手哈了口气,哈出一团雾气,下一秒头重脚轻。
    她晕倒在地上。
    次日,明窈发起了高烧。
    她偶时清醒,勉强吃了几口粮饼,捂着嘴咳了几下,血丝咳了出来。
    她擦掉掌心的血丝,拖着身体挪向街道对侧,那个漂亮宅子的主人不打算救她,但她得去借个小刀。
    再切不断脚腕冻硬的麻绳,她会死在这里。
    明窈吃力极了,望着遥遥大门,断断续续地发出微弱的声音。声音不大,像是猫叫。
    高烧将她的精神气蚕食殆尽。
    她不怕死掉。可是死掉了,秋姨娘在泉下会心疼的。
    明窈意识有些恍惚了。
    天色又暗下来了,繁星慢慢爬上。
    击鼓打更的声音响起时,司羡元体内肆意横行的内力才终于平息,三天的兵荒马乱终于结束,蒲叔公长长松了口气。
    冬雪堆满庭院,白茫茫的一片寂静。昨夜又下大了。
    天尚未亮,蒲叔公走到大门,唤来仆从把积雪打扫干净,推开大门时愣了一下。
    安雀道正中央躺着一个瘦小的身影。
    是晕倒的明窈。
    蒲叔公这才想起她的存在,疾步走过去,一时摸不准她死了多久了,心中生出些许懊恼的情绪。
    他叹了口气,刚要把尸体捞起来厚葬,却发现鹅黄小袄胸脯处微弱的起伏。
    人还活着?!
    “来人!”
    蒲叔公忽听身后传来脚步声,回头看到司羡元穿着朱红朝服走出来,道:“大人何不休息片刻?”
    司羡元眉峰微微压着,面上透着几分厌懒,常常勾着的笑眼也没了:“早朝。”
    他随手扯了下袖口,抬眸时瞥见地面积雪中的人:“今日是谁负责处理尸首?”
    蒲叔公连忙把小姑娘扶起来:“大人,她是三日前被送来的那位明家小女郎,今晨发现晕倒在我们府前。凛冬严寒,她气息脉象微弱至极,再不得救治恐有性命之忧。”
    司羡元伸手探了探明窈的鼻息,眉头只是微微一蹙便面无表情。府邸马车正好驶出来,他浑不在意地收了手,捻掉指腹沾染的零星温热,随口道:
    “死便死了。”
    确实是有几分姿色。
    但那又如何。
    司羡元心中没什么动容,死伤他见得多了,老少皆有。坐上累累白骨堆砌的高位宝座,他心肠冷硬,不知温情。
    蒲叔公抱着明窈,低头看她苍白又泛着几分坨红的面颊。这张脸是真的好看,也怪不得齐侗这般贪权附势的小人会挑中她。
    到底是个七八岁的孩童,蒲叔公叹了口气:“是个可怜的……”
    他想起自己早逝的孙女也是死在冬天里,道:“明氏罪该万死,但稚子无辜。”
    司羡元靠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手指搭在车窗上敲了敲。
    蒲叔公猜不出他在思考什么。此人向来都是这般厌怠的神色,让他有几分没底。
    估摸着自己的话没有丝毫作用,蒲叔公再次叹了口气,抱着明窈欲要离开。
    但下一秒,昏睡的小女孩似是清醒了一瞬,眸子紧闭,无意识地伸出手,求救似的向前抓了抓。
    半昏半醒的明窈碰到了司羡元的手指。
    她触及到丝缕温暖,努力想要拉住它。司羡元蓦地睁开眼,眸里闪过几分戾气,有杀意一闪而过。
    蒲叔公吓得要把她抱走,但小姑娘很快就软软垂下手,昏迷过去。
    司羡元皱了皱眉又松开,淡声吩咐上朝。车夫驾马起步。
    安雀道干净如雪,高挂的红灯笼格外喜庆,司羡元看着窗外洁白的街道,想到朝中又要有人下狱流血,心情莫名好了几分。
    这般吉祥的日子,确实得找点福事儿做。免得府门沾血,大年晦气。
    他眼尾微微勾起,旖丽面庞多了几分危险的味道,眼底没有几分真心实意,笑面虎似的。
    司羡元抬手挡了下晨时升起的太阳,熹光斑驳地落进棕檀木马车车壁上。他随意道:
    “那便救吧。”
    第3章
    司羡元上朝去了,蒲叔公把明窈抱回府里。
    小姑娘面色泛着薄薄的红,颈间很烫,呼吸很微弱,手指、耳朵皆冻得肿硬。蒲叔公忙抱去府邸里沈郎中的院子道:
    “沈大夫,你快来给她看看。”
    他把昏迷不醒的明窈放在外间小塌上。
    因为司羡元经常旧疾复发,司府自个儿养了个郎中。沈大夫过来只看了一眼就皱起眉,拿丝帕搭在明窈手腕上,把了下脉后眉头皱的更紧:
    “蒲叔,她是如何病成这般模样的?”
    沈大夫医术精湛,但颇有脾气,不是谁都愿意治,蒲叔公担心他不肯施手,只道:
    “小女郎遭人遗弃,在外面冻了三日。司大人愿意救她。”
    沈大夫皱着眉坐在案几边,提笔写了数株药材,整整三大页才将将写完,他把药方递给药童,嘱咐快些去抓药,又换了新纸继续写起第二个方子,边写边吩咐小厮:
    “去备两桶凉水、疮膏两支,再多拿些绢帕来。”
    蒲叔公道:“沈大夫可有把握?”
    沈大夫未言,把第二个方子递给小厮后,拿了方绢帕沾了沾水擦拭明窈的额头,一边给她降温一边沉声道:
    “我不知蒲叔是从何捡来的这个女郎,但她体内病气堆积已久,非自小得病不可为,本就属于阳弱体虚,如今又在寒冬日里挨冻,高热不退,魂识涣散,情势危急万分,不死就已是天眷大幸!我从未见过这般体弱的小女娘,平日里为了司大人,研究的也多是烈性之药,如今只能尽力而为。至于她能不能醒来,只能看天意。”
    院门推开,众人抬头见人,随之行礼。
    司羡元下朝回来了。
    他去金銮殿上建议陛下处死了几个人,皇帝允他自由,旁人压根不敢多言。
    司羡元直接回了府,进门就碰到抓药回来的药童,寻问情况才知这是今早随口捡来的那个脏兮兮病怏怏的小孩要用。
    他唇边愉悦的笑意渐淡,眉心几不可察地一蹙。
    司羡元打发走药童,来到沈大夫门口听到屋内传出一大箩筐的话。他没太上心,没听太全,只觉是个麻烦,推门进来道:
    “那若是醒不来呢。”
    沈大夫沉声:“那便无力回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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