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急,只是画了样子,还有称呼,各种俗名,虫儿的习性、叫声如何,这些都要措辞落笔。”
    谈栩然待此事是很认真的,陈舍微在她腮帮香了一记,倒进摇椅里捏着瓶儿琢磨。
    这时候雕开了种球,为的得是叫花开在春节里,陈舍微有点坏心眼的想着,也不晓得那老东西能不能熬到那时候。
    冬日里的水仙既是水培,根须定然是垂在水里,球茎和须子能有什么好看,同大蒜都是一个样。
    可这水晶樽虽说不是全然的透明,像雨痕滑过玻璃,到底掩不住根须。
    陈舍微翻来覆去的琢磨着,就听搁了笔的谈栩然道:“这是最后一个水仙的器皿?”
    “是啊。说是给那老山魈的,也够刁钻的,全透明的,不知该怎么藏根须。”
    谈栩然蜷进陈舍微怀里,也细细看这瓶儿,道:“那就让叶儿往上走,花儿往下落,或者花儿往上走,叶儿往下垂,左右这瓶儿口径狭窄,不似水盂那般能摆好几只造景,只塞得进一个种球。”
    “对啊。夫人果真聪慧有灵气。”陈舍微思路被点明,陷入纯粹想要把种球雕好的心境之中,附和道:“嗯,我瞧着还是让叶片直立,花团簇在一块,正好垂下,可以掩住根须。”
    谈栩然看着陈舍微手里的水晶花樽,心里却想着陈砚著今冬只是小感风寒,并不要命,有点遗憾呢。
    临近年节,烟卷铺子的生意愈发红火,尤其是描金匣子装的烟卷,那样叫人咋舌的价钱,却是走得飞快。
    这匣子上是谈栩然画的图样,既有松涛林海,又有福禄双喜,或雅或俗,凭君喜好,而匣子构造和内容则是陈舍微设计的。
    一个匣子三层抽屉,第一层摆了六个烟嘴,有玉质、玳瑁、金银、象牙的,还有两个供女眷用的戒指烟托,一金一银的活口戒托,大圈连着小圈,大圈套指头,小圈箍烟卷,这样就不会熏黄了指头。
    若是给专门主顾定了尺寸,还可以做成玉质的戒托。
    第二层是火折子,做了隔热的,也如烟嘴一般用了玉石玳瑁等极浮华的包装。
    不过其中还有一根最寻常的竹壳火折子,不一般的是中指粗的竹壳上细细用刻上了烟雾腾空的出尘姿态,竹本就是雅物,如此也算取个清雅意境。
    第三层才是正主,里头有最各个口味最上乘的烟卷,其中有两支沉香木气味的烟卷,是年节里限量供应的,除了这个匣子,不单独贩售。
    这一匣子烟卷价钱足要三百八十八两一匣,半文也不饶,哪怕是一贯果决的王吉都有点没底,到底是陈舍微拍的板。
    送礼么,就要是越贵越体面越好。
    王吉翻着定出去的账,急得直跺脚,“匣子定少了!”
    “不少,六少上回来瞧了,又让定了一百个,已经在门口了,正下货呢。”高凌从马背上望进铺子里来,翻身下马,一甩缰绳,立刻有人帮他拴马。
    高凌自己撇了马,却朝后边跑去,王吉一见他的动作,把账册交回去,道:“我那大老爷可来了?”
    高凌搀下来的可不就是陈舍微么,如今这买卖也算过了明路,陈舍微也不藏着掖着了,就是他的,怎么了?
    也并不是说他个知事的面儿如何大,不过么,王吉知道陈舍微进了经历司,很快就把黄理请出来一起吃了顿茶,烟卷南去的漕运一事就归了泉州卫的运军。
    漕运是非常辛苦的,甚至不亚于在海上跑船,运军每年一月接收漕粮,直到十月才南返,几乎就住在了船上。
    路上若是稍微再耽搁一会,刚往席上一躺,席子都还没被身子熨暖,新的军令又已经到了,兵士可不比船工还能歇,军令如山,又要即刻启程。
    其实朝廷也知道运军艰苦,所以允准他们在运漕粮时夹带些利润高的土产,沿途发卖。
    论起利润高,论起不占地,有什么能用烟卷烟叶相较!?
    黄理同陈舍微、王吉几乎是一拍即合。
    如此一来,这烟卷铺子就算有了泉州卫做靠山,即便有那不长眼的,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大爷,你也晓得我忙得喉咙冒烟,终于舍得来帮把手了?”王吉笑着埋怨。
    陈舍微递过去一只烟卷,王吉拿来一闻,道:“柑味?我的天,你脑子怎么长得?主意真多,这两天我可分不出人手制新货了,忙过这阵再说吧。”
    新花样有人喜欢,不过细水长流一直卖得好的,还得是原汁原味。
    陈舍微秋收的那批烟叶已经扩种过了,吴缸也把手上庄稼的事情都交代了下去,专心烤烟,所以这批烟叶品相丝毫未减,哪都没卖,只供给了烟卷铺子。
    而王吉也只拿来做原味的烟卷,其他的口味或多或少掺了些别处收来的,因为添了味,分辨不出,不似原味那般,只能用陈舍微的烟叶。
    “烟叶不够了。”王吉道,“明年可得给我扩开了种。”
    陈舍微一笑,道:“屯田够不够你种?”
    王吉一愣,使劲搂着陈舍微摇了几下,又掰着他脸狠亲了一口,道:“你真是耍大刀的财神爷,保佑我发财,还替我开路呢!”
    陈舍微死命的擦了擦脸,还是叫这家伙紧紧搂着,挣也挣不开。
    第92章 大堂兄和小堂弟
    这么火热的买卖, 王吉心里不是不怕,铺子里有个伙计在外头喝多了, 赶着夜禁回家, 结果在暗巷里叫人一心窝子给捅死了。
    后来虽查出来,说他拿了别家的银子,可没套出烟卷方子来, 对方就下了狠手了。
    阿普叔也遭了一次袭,不过他有功夫, 算是避过了。
    王吉自己更别说了, 秋冬卖了两季的虫儿, 连带着走了好些葫芦器皿,确实赚了不少,但比起烟卷铺子来说还是少了。
    如此都招来了周家明晃晃的威胁, 更别提这灼热烫手的聚宝盆了。
    那些攀交情走关系的就不提了,王吉都能应付, 只怕是来黑的, 所以夜路都不敢走了, 进出总带着三四个身手好的,如今处处挂上泉州卫, 也算能松一口气了。
    陈舍微刚在屋里理了会事儿, 就见高凌皱着个眉走进来,道:“爷,外头说您那大堂哥找你, 就在那边上的茶楼等您呢。还要了一匣烟卷送去伺候了。”
    陈舍秋原本嚼烟本就凶,去岁过年那阵, 陈舍微见识过了, 而且一翻账面就看出来了, 他可是铺子的豪客,经常一匣子一匣子的叫去茶馆、戏楼、青楼,非但自己吃,而且时常聚众请客吃烟。
    常有体面人家这样做的,铺子里那几个白净的伙计就是专给人送烟卷的,场面上来往,也不能太歪瓜裂枣了。
    迟早有这么一遭的,陈舍微起身朝外走去,见高凌跟在自己身后,笑道:“青天白日的在茶楼里,你还怕他吃了我不成?”
    “怎么不怕,王大哥不就是在茶楼被揍了一顿吗?要不是吴大哥那天同他在一块,指不定要被打成什么样。”
    高凌忧心忡忡的,他自己浑身是胆,可偏偏为他这俩老大哥整日提心吊胆的。
    烟卷铺子位置很好,不然当初陈舍微也不会掏空了银钱同王吉一道买下来,这些日子虽翻了几番的利,可为了买边上的铺面,扩后头的屋舍当作坊,现银多花出去了,不过年下收回账来,依旧十分可观。
    陈舍秋所在茶楼也在同条街上,不过在闹中取静的一隅,一拐进去,就觉得街面上的人声都淡下去了。
    茶楼一楼只卖茶点,不留客座,上了二楼、三楼才是雅间。
    陈舍秋显然是常客,帐子一撩开,虽是自己的烟卷,陈舍微还是被熏得下意识就掩鼻。
    “奇了,自家卖烟的,却闻不得这烟气。”
    陈舍秋好笑的看着他,稍一摆手,边上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留了心腹在旁。
    陈舍微叫了声‘哥’就没说话了,陈舍秋长得像他外祖那边,同陈舍微没有半点兄弟相。
    他熟稔的掸了掸烟灰,笑道:“你紧张什么,弟弟长进,做哥哥的自然高兴。”
    陈舍微并不紧张,他只是不知道陈舍秋今日目的,所以心总悬着。
    “信里也不方便同你说得太细,其实早都给你瞧好了一个泉州府衙典史的官儿,或者去老三那历练历练也好,没想到你自己弄来了个知事,到底是年轻,眼皮子浅,还好老爷子上了年纪,性子也宽宥了些,若搁在从前,晓得你进卫所里当了官,那可是要家法伺候的。”
    陈家老二是二房的长子,老三陈舍稔ren同陈舍秋才是亲哥俩。
    陈舍稔算是陈家这一辈里最出息的一个,如今在南直隶做同知,陈砚著早些年的官场人脉,尽给这个儿子铺路了。
    陈舍秋考到都有孙子才中了举,现而今任泉州府通判。
    银子铺出来的六品通判,讲起来只说你会投胎,也别牛气。
    陈家最拿得出手的还得是二房陈砚儒,这老头是湖广按察使,不过他常年在外为官,去岁是难得回来祭祖,这两年应该是不太能见他了,甚好。
    至于陈砚著同泉州卫的龃龉,其实是与上一任的指挥使有些私人恩怨,可偏偏杜指挥使是由老指挥使提拔起来的,情同父子,虽没有与陈家针锋相对,但也别想他有什么好脸色。
    换了指挥使,陈砚著还曾去试探过一番,看看能不能和缓关系,结果叫人冷言冷语的堵了回来,仇没解,反而更结了一层。
    陈舍秋一直也在等一个契机,却没想落在了陈舍微身上。
    这些细则,原身脑子里混沌一片,还是谈栩然讲给陈舍微听的。
    他既知道陈舍秋是在装模作样,也就不把他的话放在心上,只道:“我没什么见识,也不愿离家,就近做个小知事,挺好。”
    陈舍秋已经打听清楚了,陈舍微是因为虫药入了杜指挥使的眼,就道:“你这是谦虚了,遍地都是的杂草,在你手里偏成了虫药、闽地早好些年就种烟叶了,偏你琢磨出了烟卷,就算市面上有人仿,也不及你这铺子里出来的滋味。”
    陈舍微玩着一个橘子,只笑笑。
    “可你的性子就是太独了些,哥哥们在泉州待了那么些年,怎么说人情面上总是吃得开的,你来泉州开铺子,也不同我们说一声,平白费了好些功夫,那王牙油滑惯了,请人雇工,中间都又多油水叫他贪吃了去,算都算不清楚。”陈舍秋一副替他痛惜的样子。
    “小打小闹的玩意,哪敢去哥哥跟前丢脸。”陈舍微把橘子掷回果盘里,他用了点力气,橘子砸得一晃,滴溜溜的转了一会,“不曾想入了杜指挥使的眼,算是赚了些,可也算不得什么。想来是爹娘在天有灵,当年叫我败光的家业,也只能靠自己挣回来,哥哥你说是不是?”
    “看来你心里是有恨呐?”陈舍秋知道他扯出杜指挥使的意思,这两门买卖,旁人都甭想了。
    “有,那也冲着五房去了。”陈舍微半真半假的说:“说起恨,我更恨自己。”
    陈舍秋就觉得陈舍微的笑脸无懈可击,针尖都挑不出缝隙来,缓声道:“一家兄弟,到底是不好结仇,这样,年节里你们都到泉州来,该叫五房吐出来的,我会让他们张嘴。”
    五房吞去的家产,少说也值几千两。
    陈舍微不明白这样的好事怎么会平白无故落到自己的身上,又见陈舍秋燃了一只新烟,淡淡沉香味道扩散开来,他脸上流露出享受满意的神色来。
    他点点那烟匣子,道:“这个味,送一匣子到我房里。”
    到底是一个祖宗,这点子好处,陈舍微还是能给的,就道:“好。”
    陈舍秋鼻子里钻出两条长长烟龙,被陈舍微一掌挥断。
    “老爷子这几日精神总不大好,商量着,给他拣个人冲冲喜。”
    “啊?!”陈舍微原本装得挺好,可实在太惊诧了,忍不住脱口而出。
    给陈砚著那老山魈冲喜?这不就是拿活人上供吗!?
    陈舍秋意味深长的看着他,又道:“自家宅院里的丫鬟都挑拣遍了,老爷子也没个喜欢的。”
    陈舍微忍不了了,“生病就看大夫吃药,冲喜有个什么用?”
    陈舍秋一摆手,“男人甭管什么岁数,女人就是最有用的药,尤其是爹那年岁,吃一口嫩瓜,真跟吃了仙桃差不多。”
    陈舍微真是要吐了,腮帮子又紧了紧。
    陈舍秋听他不搭腔,只拿眼看他,有一下没一下的敲着一个烟嘴。
    陈舍微也不说话。
    两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阵,陈舍秋觉得他就是存心的,这是个脑子灵的,折腾出这么多的花样,不可能听不明白他的弦外之音!
    “这些天拣了多少个丫头,可老爷子心里好像是揣上人了,只摇头。”
    陈舍微身子往后一仰,仿佛陈舍秋这一张嘴吐出来的不是人话,而是什么恶臭无比的浊气。
    “要的,该不会是嫂子或者侄女身边伺候的人吧?”陈舍微挥了挥手,又赶走飘过来的一阵烟气,“那大伯可太过了,虽说老小孩老小孩的,又在病中,可也不能提出这个么叫晚辈为难的要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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