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绛这灯一提在手里就颇引人注目,有人叫他们去参加灯赛,前三甲能得很丰厚的彩头。
    陈绛倒不在乎彩头,只是觉得陈舍微灯做得好,该叫所有人都瞧瞧。
    玄鸟灯在高架之上供游人赏玩,陈绛歇在边上茶馆二楼,听到下边有人称赞,欢喜的不得了。
    不过玄鸟灯通体雪白,缺了几分喜色,最后拔得头筹的是一只麒麟送子灯。
    那只麒麟双犄金灿,鳞羽红璀,四蹄卷浪,背上一个白胖福娃憨态可掬,的的确确是当之无愧的头名。
    次名亦有赏金二十两和彩灯一盏,陈绛趴在栏杆上挑选着下头的灯盏,高凌下去替她拿。
    吴燕子手里托着白瓷小碟,喂给她一块杏仁胡椒酥。
    这酥点长得像块粗糙泥巴,可完全不辜负‘酥点’之名。
    不过是咬了一小口,余下的部分就全裂了,零落砸在小碟里,陈绛急忙闭口慢嚼,芝麻和胡椒香气缓出,滋味沉静而悠长。
    “嗯,这个阿凌应该喜欢,留些给他吧。方才吃了好些枣泥糕、椰丝鸡仔饼、花生核桃软酪,我瞧他整个人都被腻住了。”陈绛说着,心思却只放在该选哪盏灯好。
    阿巧听她这样说,下意识看了谈栩然一眼。
    谈栩然掀开茶盏啜了一口,茶气氤氲中,她眉目平静,似乎也不打算讲什么,只是稍移目光,垂眸看向快步从茶馆走出,挤进人堆里的高凌。
    高凌刚抬头冲陈绛招了招手,转眼一瞧,就瞧见高架上的玄鸟灯不见了,忙问:“我的玄鸟灯呢?”
    那负责赛事的人也是一惊,慌忙去寻,幸好陈舍微这灯独到显眼,他一下就找见了,怎么在个姑娘手里?
    他刚挤过去还未发问,就见那趴在婆子背上的姑娘无所谓的问:“多少银子?”
    高凌也挤了过来,迅疾又轻巧的把灯夺了回来,道:“这是我家爷给姑娘做的灯,不卖的!”
    他托着玄鸟灯,仔仔细细的检查看是否有损坏,微黄的烛火透过重重叠叠的白绒羽也成了柔光,映在他俊朗面孔上,格外添了几分神采,却没有半点软化他眉宇中的桀骜戾气。
    那小脸尖下巴的姑娘看着他发愣,回过神来冷哼了声,道:“卖不卖的也就看个银子数,你开个价吧!”
    “听不懂人话啊?”她未经允许擅自拿灯已经叫人不快了,这几句话说下来更是叫人生厌,高凌狠狠瞪回去,砸出两个字,“不!卖!”
    “阿凌,快些快些,我要那个傀儡戏偶灯!”陈绛的声音从高处落下,两人一齐抬头看去,高凌急忙去给她拿灯,陈冬怔了一下,目光与陈绛相对。
    谈栩然含笑觑了眼,那是个白骨人偶灯!头三名估计只有陈绛把这个当宝贝,要去争抢呢!
    她余光瞥见陈绛忽然不笑了,反而冷淡的点了下头,谈栩然不解的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就见到由婆子背着的陈冬。
    陈冬肯定不会一个人出现在这里,谈栩然再一看,果然就瞧见刚从马车上下来的董氏和另外一个妇人正挽手说着什么,瞧那走过来的路径,也是要上茶楼来的。
    上元节灯会,也是相看的好时候。
    一座与一座之间是用屏风隔开了的,谈栩然坐着没动,难道五房来人了她就要走?
    高凌拿了白骨人偶和玄鸟灯回来,两只白惨惨的灯,也亏得陈绛喜欢。
    董氏和陈冬还有那户人家也上来了,虽是相约一道来的,却分坐两处。
    陈绛的心思早就落在灯上了,她都不知道陈冬上来了,而陈冬一落座,几乎是迫不及待的将看向了那座屏风。
    从屏风合页弯曲缝隙里,她没看见陈绛,只看见了高凌的侧脸,深邃的眉眼,挺拔有骨节的鼻梁和翘着的唇角。
    虽还不未长成,却比很多男人都更早的拥有了一张坚毅英俊的面孔。
    陈冬看着这个方才对她凶蛮无礼的少年,此刻却神色柔软,目光温暖。
    竟可以有这样大的不同。
    听着屏风后漏出的些许笑声,不难想象陈绛欢喜雀跃的笑颜,肆无忌惮同外男说笑的举止。
    陈冬竭力忽视心中酸意,暗道,‘同个下人这样热络,也不嫌掉价!’
    她听见一声‘陈姑娘’,再一转脸,就瞧见好寻常无趣的一张脸,正含羞带臊的瞧着她,搁下一碟猩红的山楂糕,抿嘴笑得拘谨。
    等那厢一唤‘儿啊’,他就像个偶人,被肩背上的线一提,整个人都抖了一下,连忙朝那边跑去。
    十足怯懦不堪用的模样。
    陈冬虽嫌弃人家,可董氏总觉得自家女儿骄纵,需得求个百依百顺的郎君才好。
    母女二人说不到一块去,一路上都在争执,直到去陈家二房借宿,才勉强吐露了几句真心话。
    “不够男儿气概?”董氏一边卸掉钗环,一边反问,“我的儿,什么男儿气概,难道要寻个钟馗模样的?”
    “模样自然要好!”陈冬急忙道:“反正就不能软囊囊,像个面团子。”
    董氏摇着头往脸上点面脂,道:“娘又不盼你做掌家媳,最好是做个次媳,家中有兄嫂支撑,你同郎君和和美美就行,郎君性子软些,捏在你手里难道不好吗?想怎样就怎么,那些脾气硬的,说不了几句话,他一耳刮子扇过来,牙都掉几颗。”
    话说完,面脂也揉匀了。
    董氏的手却还托在腮帮子上,不知在想什么,回过神来,随即起身走到床榻边坐下,又拢了陈冬的肩头哄劝道:“听娘的,娘都是过来人了。”
    陈冬不语,过了半晌又道:“咱们在泉州住在二伯家里,那谈氏和陈绛呢?我怎么没瞧见六哥?”
    “许是在客栈里住了吧。”董氏掀开被子躺进去,道:“老六还能哪去,说不准在附近吃酒呢?难道还能叫她们娘俩自己出门?”
    陈冬坐在床沿边上想心事,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总是对陈绛的生活特别的好奇。
    这一夜谈栩然和陈绛还住回了上次的小院,晨起也不急着赶路回去,谈栩然与王吉还要去附近看一看院子。
    “沁园边上院子向来抢手,肯出售的并不多,这事儿还得托人办。”
    王吉说着招招手,就走上前一个模样齐整,笑容可掬的中人来,毕竟有些钱不能省,省钱没好货。
    这位赵中人做足了功课来的,递给谈栩然一份册子,道:“沁园边上眼下肯卖的有十六间屋子,刨去太大太贵的和太小太破的,余下还有六间,我都理在头六页上了,还请夫人看看。”
    谈栩然仔仔细细的看了很久,把这一本册子都看透了,却只道:“依着远近都看看可方便?”
    这话一出,中人便晓得她挑剔,可依旧笑脸相迎,嫌货才是买货人呀。
    可毕竟是买屋啊,怎么由个妇人出来做主,这可不是买米买油,多大的一笔银子啊。
    心里虽奇怪,赵中人不露声色,只安排了小轿,带着几人一间间的看。
    几间屋舍看下来,连吴燕子都能看出来,谈栩然不是很满意。
    沁园边上的屋舍一向好出手的,中人以为是价钱关系,可王吉知道不是银子的事。
    年末又同谈栩然结过一笔账,加上陈舍微烟卷铺子的分红,这夫妻俩的现银加起来买一间五间张四落大厝都有余了,她迟疑,只能说明并不很中意。
    “要不,叫六爷一起来拿个主意?”王吉问。
    谈栩然正想着眼前这大厝虽然地段极好,可端正肃然的气质似与陈舍微不大相衬,听到王吉这话回过神来,道:“不用叫,他若有空,今儿晚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叫陈舍微独守空房他怎么坐得住,眼下马车正奔在官道上呢。
    撩开车帘,把果皮用力掷到边上的野地里,陈舍微把手收回来,没留意方才擦肩而过的马车中,微微撩动的车帘一角。
    “是六哥!他昨晚没在泉州!谈氏好大的胆子,竟然独自带着陈绛外宿!”
    不同于陈冬的莫名激动,董氏反而算是冷静,只道:“许在别的亲戚家中借宿了呢?谈氏素来不安分,也教不出什么好女儿,眼下放纵过活,等到了女儿谈婚论嫁的时候,这些都会叫旁人拿出来指摘的,光是唾沫星子就能把她们给淹死了。”
    作者有话说:
    明天选泉州的房子啦。
    第100章 藕粉和厝宅
    沁园足可比得上一个村落大小了, 这边看看,那边瞧瞧, 才看了三间厝宅天就黑了。
    一行人回到小院时, 陈舍微刚好到了。
    男主人一到,赵中人心里更有底了,只是见陈舍微把着个鬼气森森的人偶灯看来看去, 又兴致勃勃的摆弄着骨骼关节琢磨,像是喜欢得紧。
    院里檐下歇着一只长尾白玄鸟灯, 恰逢禅寺暮鼓声起, 玄鸟无风不动, 美得禅意十足。
    赵中人心下对陈舍微的性子有了几分估量,临走时又叫了王吉去外头耳语。
    “赵中人说什么?”陈舍微有点好奇,直接就问出口了。
    这也没什么好瞒的, 王吉就道:“打听你和夫人的喜好来着,我就说你喜欢种种花, 种种菜。他就说明儿再领你们去看。”
    陈舍微走进屋里, 见谈栩然拢了青丝在梳发尾, 问:“今儿瞧的都不喜欢吗?”
    “许是在寺庙边上的缘故,又是官员旧宅, 那几处都太肃穆了。”谈栩然从铜镜中望向陈舍微, 笑道:“若是你瞧见了,会觉得像进了祖宅祠堂。”
    陈舍微略一联想,打了个寒噤, 又觉得谈栩然处处挂念自己,心中一暖。
    买宅毕竟是大开销, 虽然现银有余, 可开春处处都是用银子的地方。
    再说买了新宅难道就能拎包入住了?
    还得修葺, 打家具不是?
    若是买下一间家具俱全的,那银子还得添一箩筐。
    王吉与他们不同,他老娘早就发话了,死也死在泉溪,同他爹一样,断然不会来泉州住。
    他起码要伺候老娘到归西,所以一时半刻主要在是住在泉溪的。
    至于在泉州的住所么,跟在陈舍微边上挑个一间张两落厝宅,方便他看顾烟卷铺子以及婚后同吴燕子两人小住,就很够用了。
    陈舍微这一年估摸着也是千户所、泉州卫两头跑了,住在泉州倒方便些,毕竟是拖家带口的,三间张三落大厝也就很宽裕了。
    若是这个大小的宅子,陈舍微今年的进项再加上谈栩然的,能余下好些,再往大了买,那都是官宅了,虽有官身,但也用不上啊。
    买宅这事儿,陈舍微觉得谈栩然比自己更上心。
    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摇了摇脑袋,将还在翻看中人手札的谈栩然扑在床上,吮吻她柔软的脖颈。
    被他温热的唇舔舐着,谈栩然才有了几分活在当下的真切。
    自从昨夜她做了关于陈绛的噩梦之后,这一日她都虚飘飘的,旁人同她说话,仿佛也隔了一层。
    噩梦真实又可怖,谈栩然甚至怀疑那根本不是梦,而是前世真实发生过的。
    那时,陈绛在三房里寄住,被裹了脚。
    兵荒马乱之中,谈栩然眼睁睁看着她一戳一戳的跑着,鞋上满是泥血。
    小小的一个人,满目惊惶,根本不知该往哪里逃,路上逃民渐远,谁都没有理会她,只留她一人跌坐在地上。
    身后蹄声阵阵,倭刀薄长,斜在马背旁,快驰而来。
    一路逃跑,陈绛都没哭,直到此时才如小猫般呜咽出声,‘阿娘。’
    声声令她心如刀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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