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忧冷声道:“哼,还会叫,看来是没事。”
    好些从马背上跌下来的人,脖子一断,一命呜呼,哪还有力气叫唤。
    陈昭念被换下了场,高凌收敛心神,一炷香的功夫胜负已定。
    场上少年们欢庆,陈舍微沉着脸走进帐子里来,陈绛忙迎上去,道:“阿爹方才可都瞧见了?”
    “陈舍稔的好儿子,自然是瞧见了。”
    他那一棍子挥下去的时候,陈舍微呼吸都停掉了,老院长在他身边看得分明,气得快把栏杆拍裂,连杜忧随后漂亮的一记进球都无心夸赞。
    这一场赛事对于陈舍微一家人来说算是有惊无险,少年人精气神足,这样消耗了体力,晚上竟还兴致勃勃的说要去看花灯。
    元宵算是闺阁女儿一年中少有的几日,可以名正言顺的出来逛逛,而不会为人诟病的日子了。
    今年最负盛名的要数那座八丈长三丈高的龙船灯了,听说是龙头栩栩如生,齿须皆活,双目闪动,鳞片微翕,大张的龙口之中还有一盏彩球滚灯在不停转动。
    船身上则有成千上百组小灯,例如蟾宫折桂,美人采荷,红顶白鹅,红蝠纷飞等等。
    若是不看这龙船大灯,元宵也就没意思了。
    陈绛是装出来的小脚,不想叫人背来背去的也没法子,陈舍微和谈栩然原本一路随着她,半道遇上齐氏带着大房几个侄女、侄媳出来赏灯,不免要被叫住说话。
    周遭人声喧哗,陈舍微瞧见高凌、小雨还有刘奔都跟着陈绛一起没入人流,勉强放下心来,耳边就听谈栩然饱含嫌恶的说:“还能是怎么回事?官学的老院长亲眼瞧见他自作孽,多少双眼睛,可不是他一张嘴就能颠倒黑白的。”
    齐氏的小孙好不容易说通了关系,开春就能进泉州书院,闻言更添不满,“什么,院长也瞧见了?!这,这,哎呀!”
    谈栩然又道:“大嫂,您同大哥是名正言顺的夫妻,这把年岁了,一切自然都为子孙后代计,可二哥不一样,他是玩客,自己痛快了,倒把孩子都撇给你俩管教,管得好,说起来毕竟是他的种,管不好,又好推到你们身上!”
    齐氏最怕就是这个!身侧儿媳不停的扯她的衣角,也是怕误了自己的儿子的前程!
    陈昭念让大夫看过了,说是肩膀骨头断了还是裂了,腰椎也伤了,起码要养上个一年半载的,他自己也嫌丢人,支吾着把大半错处都推到高凌身上了,陈舍稔那叫一个暴跳如雷。
    齐氏本只是心疼孩子,眼下才知全是陈昭念咎由自取,而且人人都瞧见了,抵赖不得,可不着急上了。
    她想了想,道:“我瞧着老三是信了阿念的话,气上头了有些发昏,你叫那孩子在家里藏些时日,切莫出来叫他碰上了。”
    “什么!?他自作自受,还有脸报复了!”陈舍微听了这话可不着急吗?!
    谈栩然骤然转脸,看向那一片人头攒动,灯火璀璨的盛景之处。
    “怎么?”齐氏忙道:“那孩子今日也出来看灯了!?这么些人,应当,应当不会这么凑巧。”
    出来时已经约定好了,若是不甚走散了,戌时三刻前要去这条街面上最大的茶馆等待彼此。
    陈舍微拍拍谈栩然搭在臂膀上的手,道:“高凌闲时也随阿普叔练过拳脚,他又机灵,也别太担心了。再说还有刘奔呢。”
    不同于爹娘此刻的忧心忡忡,陈绛可算是笼鸟飞空,看什么都新鲜万分。
    只恼刘婆子身量略矮了几分,瞧着那大龙船顶端还有仙人灯,恨不能摘下脑袋扔过去看个清楚。
    高凌看一下灯,看一会她,觉得今夜实在美好。
    二房的几个姑娘今夜难得出来,被一圈婆子簇拥着,薄纱遮面,也占了个顶好位置看大龙船。
    她们不是被婆子背着,而是底下有小厮托举着靠椅,一个个姿态端淑,整好以暇的冒出人群,垂眸就是众人的脑袋顶,抬眼就能将龙船灯看个分明,不知比陈绛好了多少。
    陈绛原本不察,还是小雨提醒了,这才瞧着对面几把椅子点了点头。
    这条闹市的主街已经算是宽敞了,奈何大龙船不但长且宽,它一过,挤得两边就如窄巷一般,人人摩肩擦踵,二房几个婆子还要护着姑娘,被挤得直‘哎呦’。
    人群一挤,浑无章法,宵小恶贼混迹其中。
    刘奔就见他们这一伙人被隔在了两处,高凌、陈绛、婆子在那边,他和小雨在这边。
    “阿凌,护着姑娘。”刘奔有些焦急的说,他把小雨用胳膊箍着,错开视线才一瞬,又赶紧望过去。
    陈绛叫婆子驮着,又被高凌努力抻着胳膊护着倒是还好。
    “阿绛,我举你上窗台吧。你爬得上去吗?”高凌觉得后边的人怎么像是故意往这边涌,见刘婆子都有些喘不上气了,就道。
    大龙船灯似乎拐错了里弄,人群也无知无觉的跟了过来,这边上是个寻常民居,屋顶够不上,侧边的窗台虽然是挑出来的,但对于男子来说太窄,尚能容下一个陈绛。
    高凌就是有点担心她的脚。
    陈绛也觉得刘婆子负累太重,立刻环上高凌脖颈。
    此时想要用胳膊撑出一点地方都难,哪还有什么旖旎心思,高凌贴着墙托陈绛倒不算多费劲,陈绛自己还使劲呢。
    她猫儿似得蜷在窗台上蹲着,然后小心翼翼的转身。
    高凌心里刚冒出她好可爱的念头,就听见刘奔大呵,“阿凌!你背后!”
    从未听过他如此惊恐。
    第146章 人群和水仙花灯
    高凌心念一闪, 立刻单手去抓背后觉得阴风冷处,这一抓却是却是抓住了一把刀刃, 正抵在他后腰处, 立刻就要刺破他的五脏。
    他听见了刘奔的声音,陈绛自然也听见了。
    而且高凌瞧不见背后之人,陈绛却看见了, 高凌忍痛反手握锋刃时,就见陈绛不知从哪掏出了一把匕首, 毫不犹豫的冲着他颅顶方向重刺下来。
    高凌身后灰衣蒙面之人根本没料到陈绛会有此举, 匆匆忙忙用手去挡。
    陈绛的力气虽不大, 可她没有半点犹豫,所以匕首直接洞穿了他的掌心,叫他吃痛的暴呵了一声。
    陈绛没有片刻犹豫, 扒着屋顶灵巧的往上攀去,叫道:“阿凌快上来!”
    听到身后人的呼痛声, 高凌也已经松开握着锋刃的手, 从挑出的窗台借力, 攀上了屋顶。
    原本就是借人群遮蔽,好悄无声息的结果了高凌, 一击不中。那人不再留恋, 捂着掌心伤口低头使劲从人群中钻出去。
    陈绛惊魂甫定,忽然听高凌有些惊讶迟疑的问:“阿绛,你的脚?”
    她这时才发觉, 那双前后撑着硬板的假小鞋已经在攀爬中被下意识蹬掉了,眼下她只穿了袜袋, 虽说脚底板被蹭得黑兮兮, 但绮丽的灯火一耀, 白棉似乎就变得半透明了。
    高凌清晰看见陈绛五个小脚趾圆润而完好,如他怀里的那把排笛一样漂亮。
    “假的,我根本不想裹。”她扼要的说,说话时脚趾微微一蜷,似乎也有几分掩藏的紧张。
    高凌连忙移开视线,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笑道:“也是,你去岁穿耳戴环叔都不忍看,躲到外院来了,若叫你裹脚,叔自己先心疼死了。”
    陈绛自然不以自己没裹足为耻,但不知怎的,还是把双足藏进了裙裹里。
    “刚才那人到底……
    陈绛话还没有问完,一抬头就见对面二房几个姐妹正满脸惊吓的看着这边,隔了一丈的距离都能清晰瞧见她们每个人的眼睛都大了一整圈。
    高凌担忧的看向陈绛,就见她叹了口气,道:“要给阿爹阿娘惹麻烦了。”
    “她们会告状吗?”高凌急忙问。
    他手掌火辣辣的疼,却是半点都没放在心上,还是陈绛瞧见了,从发上解下一条鹅黄的缎带,一圈圈先将伤口裹好。
    “应该会吧。”她的尾音被突然响起的喧闹人声淹没,高凌站在屋瓦上望去,就见街头又转进来一座很大的童子骑象灯。
    人群既兴奋又慌乱,像涌起了一个浪头。
    “象灯走错了吧?”高凌皱眉道:“龙船灯还没从这街上转出去的呢。”
    他正疑惑着,就见陈绛已经俯身下去拉拽小雨了。
    “阿凌,快拽刘婆子上来。”
    高凌的手脚比脑子快,可小雨和刘婆子刚爬到顶上来,底下这锅结结实实的人肉粥饭就乱掉了。
    好些人也像学着陈绛和高凌的样子爬到屋顶上来,可是不是谁家的屋子都跟这家人一样有个挑出的窗台可以借力,都是普通人,谁还能腾空飞起不成?
    陈绛瞧着人人表情从喜悦到烦躁,从烦躁到惊恐,从惊恐到痛苦,底下的灯海似乎真成了一片汹涌狂浪,一阵阵拍击令人窒息憋闷。
    “菊姐姐!”陈绛望着那个掉下去的少女大叫。
    陈菊淹在人群里,听到自己的闺名在大庭广众下被人喊出来,既惊又惧更怒。
    但这可笑的怒气还没维持多久,她就被人狠狠踩了一脚,两脚,三脚。
    二房几个小厮婆子早就自顾不暇,急得陈绛忙道:“刘叔叔,救救我姐姐!”
    刘奔先前和二房几个姑娘被龙船灯隔在两处,但龙船灯过后,又随人流汇在了一处。
    他听到陈绛央求,四下望去,也幸好几个姑娘都抱着把椅子,很是点眼。
    一只只清瘦小巧,紧紧扒着椅子,像是惊惧过度的小狗,在人群中与主人走散,吓得神魂出窍,只叼咬着栓自己的锁链,盼着能榨出一点安心来。
    刘奔就一只胳膊,靠着刀鞘一点点撑开人群,将一个姑娘拔出来,托到一根挂着三角招幌的竹竿上。
    “抓住啊!”这竹竿又细又滑,根本没有借力的点,刘奔又不可能一直托着她,“你没手脚啊!?猴,猴会不会学?你再不抓住,我松不了手,你妹妹可就叫人淹下去了!”
    陈兰倒是想学猴子那般手脚并用的抱住竹竿,可她的脚根本没有用,只能拼命的用腿夹住。
    刘奔又拽了两个姑娘出来,将她们挡在身后,把刀鞘抵在胸前,挡着人群一波波的挤压。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也只有龙船灯一拐尾的短暂片刻,像是拔了塞的水瓶,人如水般潺潺流出。
    陈绛和小雨将梅、兰、荷三个姐妹都拽到屋顶上来,几人都呆呆的坐着,看着二房几个终于回了魂的婆子从地上抱起奄奄一息的陈菊,哭泣声在陈绛耳畔响起,她眨眨眼,舔了下干裂的唇,道:“几个婆子看护不利,害得菊姐姐被人踩踏致伤,但是你们一开始就被我拉到屋顶上了,未被人群挨碰挤压,所以幸免于难。”
    “阿绛妹妹,你这是什么……
    陈兰话未说完,就见几个婆子凑在一块说了些什么,随后一起抬头望了过来,那几双素来苛刻眼睛,此刻却满是虚伪的怜悯和企图自保的算计。
    三姐妹如坠冰窟,恐惧在心里膨胀炸裂。
    “瞧见了吗?伥鬼商量着要你们的命呢。”陈绛出奇冷静的说。
    “那,那该怎么办?!”陈荷哭着说。
    “好办。”陈兰一咬牙,道,“几个婆子只顾自己赏灯,忽视险状,自顾自己保命,幸而阿绛妹妹早有防范,同我们一起到檐上暂避,只是阿菊叫她们害惨了。”
    陈荷却一副大限将至的样子,哭道:“可是钱舅母不会信的!”
    “狗屁舅母!”陈绛压着嗓子厉声道:“她到底是外人,这么多姑娘在她手全毁了,她就能好过?等下我爹娘肯定会寻过来,趁着族里其他人在,把这事敲定,给她一个管束下人不当之罪,叫她卷铺盖滚蛋!你们也该养些自己的心腹了,日常起居都叫个婆子管头管脚的,炎炎夏日想喝口晾凉的茶也叫她们斥责说嘴,人活一世,有个什么意思!”
    三人皆叫她呵住,转了眼珠子去看对面的婆子。
    不远处热闹的烟火腾空而起,像是战前军鼓。
    陈舍微和谈栩然寻来时就见高凌正给陈绛当人梯呢,可一见到爹娘,陈绛立刻转投进陈舍微的怀抱,双脚落定,又紧搂住谈栩然,在她耳畔飞快的把方才的事情说了。
    谈栩然眸珠微动,先看了看拼命在整衣敛容的梅、兰、荷,又去看抱着陈菊又哭又骂的婆子们。
    还有几个婆子原本想要凑过来安慰姑娘们,却是眼神一定,脚步稍转,像是瞧见了什么要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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