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原是个眼界狭窄的农女,在谈栩然身边这么些年,听了她不少教导,遇事不会一惊一乍。
    王吉听她只提陈舍微和吴缸,还是对大哥、二哥两家人隐含抱怨,有点心疼的道:“你放心,是事儿总有法子理清楚的。”
    吴燕子在泉州城外弄了个养兔场,冬日里陈舍微冷吃生意略淡了些,但陈舍刞同他在虫市边上合开了一个锅子店,开业十来天了,买卖很不错,其中兔肉锅子走得最好,兔肉量有增无减。
    冷天养兔场更多一项活计,就是要硝皮,其实入秋天刚凉下来的时候就已经在弄了,王吉给找了个货商,过几日就去看皮子货。
    两个侄女给吴燕子帮手,所以也都住在王家。
    大点的芽儿论起年岁该说亲了,可她喜欢上了在泉州的日子。
    白日里去兔场管事,用过了午膳若没事就能回来了,吴燕子除了给发月钱之外,分红是一季一季给的,她手里有银子,吃吃喝喝买买,不知道多快活。
    何氏想把她嫁回自己的娘家去,芽儿一听就头大,不肯回去,气得何氏来泉州抓她。
    吴燕子听芽儿说过不想嫁给表哥,就替她说了几句话,招来何氏一通教训,言语里有埋怨吴燕子把侄女带的不安分的意思。
    “我听婆子说芽儿和叶儿回来了?”王吉夹出一块酥烂排骨,微一拨肉就脱骨了,把肉搁到吴燕子碗里,问。
    吴燕子点点头,道:“我递消息回村里,说再要两个姑娘来开养兔场,没别的要求,就是姑娘不点头,别说拉走成亲就拉走。那我白教了?”
    王吉笑着摇摇头,道:“若不是你侄女,哪能半分银子没投就拿分红?”
    “可还带回来一个意思,要我在泉州给芽儿和叶儿寻摸婚事。”吴燕子苦着脸,道:“这可难倒我了。”
    她毕竟出身不高,王吉虽有家业积累,但好些只在泉溪镇上,在泉州够看的只有烟卷铺子,再者他不似陈舍微有官身,从商者贱,吴燕子嫁给王吉,已经是跃了一大步,但说得难听一些,若在场面上走动,她还只有端茶倒水的份。
    “我觉得可以往阿狗的同窗里寻摸寻摸,贫家不要紧,咱们有银子,要紧的是挑几个读书胚子。”
    王吉的主意让吴燕子的眼睛亮了亮,她笑道:“是了,我之前就听阿狗说,他有个学业很好的同窗,靠娘亲在私塾里替夫子、学子浆洗衣裳才勉强供得他上学。”
    王吉捞出一个白胖丸子,有些困惑的说:“不知道我老弟为甚把这墨鱼丸叫花枝丸呢?”
    墨鱼丸也是陈舍微那锅子店里独一份的,还有些虾丸、紫菜马鲛鱼丸、芋头丸、猪肉丸一类的。
    他这丸子不但是下锅煮,还可以做成炸丸什锦,只是不便宜。
    但虫市里出来那一批人原本都不缺银子,自然也吃得起,所以买卖才可行。
    “阿哥不是一直都这样吗?有些奇奇怪怪的造词,他呀,是又怪又好的人。”吴燕子都习以为常了,不以为意的说。
    瘀痕第二日就显出来,腰上的别人看不见,可脖子上也太明显了,王吉别别扭扭的戴了个围脖往陈家去,还偏是个暖和的晴日。
    “今儿戴什么围脖?冷?”陈舍微躺在日头里,浑身暖融融的,看见王吉的围脖就觉得颈上一阵阵刺痒。
    王吉反绕几圈解了下来,陈舍微瞅了眼,就见他脖子上一个黑鬼爪!
    “谁做的!?”陈舍微大惊,自己可没办法把自己掐成这样。
    王吉把昨夜的事情说了,陈舍微忙道:“老叔没事吧?”
    “没事,硬朗着呢,就是我说日后不叫他赶车,让他待着养老,被他骂了一顿。”王吉想笑也笑不太出来。
    陈舍微看着王吉脖子上的瘀痕就是一阵难受,他只想安安生生赚几个银子,护得住妻女,能安生惬意的过日子。
    他也知道烟叶挣钱,银浪涌来就似洪水滔天,所以寻到了泉州卫做靠山,可还是低估了银钱利诱的带来的风险。
    第164章 女儿的才气和嫉妒
    “青筑小楼背后究竟是哪座靠山?”陈舍微想了半晌, 道。
    王吉听过一些传闻,但也只是传闻而已, 于是指了指天, 戳了戳地,又朝天井里的一池水努了努嘴,道:“都有。”
    “直接供货我是不愿意的, 一手腥臭银子,而且还没法同指挥使交代。”
    陈舍微不晓得旁人如何, 他只知道杜指挥使和上一任指挥使都恪守海禁之令, 陈舍刞早年间同人合伙做茶叶买卖, 结果那人与水匪又勾连,银钱数目颇大,害得他也差点下狱。
    那时陈家老一辈几个都还在, 瞬息间拉起一张关系网,但他们与老指挥使之间又有旧怨, 费了好些交情才将陈舍刞保了回来。
    杜指挥使上回偶见陈舍刞, 还用这件往事敲打了他。陈舍微还是头一次见陈舍刞露出那么忌惮恭敬的神色。
    王吉没说话, 他知道陈舍微有下文。
    “年前烟卷铺子会给左老板出一批大货,其中四成是尖货, 年节里最卖的上价, 他每年这个时候都是亲自来盯着的,咱们将这事同左老板说一说,他在商场上也算是漳州的地头蛇, 就请他先做中人去说和一番,看看对方肯不肯从他手下拿货, 若是他一张嘴谈不拢, 那么年后咱们去漳州坐下来议一议, 到底是求财为上,喝茶吃酒能摆平的事,想来他们也不会非要动刀动枪,硬要弄出点血光之灾来。”
    这话虽有道理,可亡命之徒要是一个不痛快……
    王吉咽了口沫子,道:“去了漳州,岂不是鸟入樊笼,自投罗网,到时候生死岂不是别人说了算,哪还有底气讨价还价呢?”
    陈舍微一想到要离家,就很担心谈栩然,眉头皱着,道:“当初不是答应了番薯育出苗儿来要分给漳州卫嘛,可以用借这个势去漳州。”
    王吉大松一口气,为公务去的,身边必定随侍众多,只是见陈舍微面带隐忧,知道他是担心谈栩然的身孕,就道:“我瞧薯种一事未必会叫你去,泉州卫九成要派黄狐狸去,我借他的势一道去就是了,你就不必去了。”
    陈舍微讶异的看着王吉,神色很是动容,王吉一哼鼻子,道:“哥们我仗不仗义?”
    他们之间也不必说太多矫情的话,陈舍微张了张嘴,就见王吉把个匣子一搁到茶几上来,对来添茶的小荠道:“我灶上没酪,榛子也吃完了,这柿卷还是请你们厨房替我做了,唉,我可要原样带回的啊!”
    陈舍微忍俊不禁,道:“谁还贪你一点柿子了!”
    柿饼是不稀奇,不过溏心柿饼就难得了。
    他想起一事,道:“甘大哥今儿来泉州卫述职,一家子晚上就住我这了,我整治些酒菜,一道来吃。”
    王吉好奇道:“甘大哥是不是要升千户了?”
    陈舍微笑道:“你消息倒快,是有这么回事。”
    甘力来时路上浩浩荡荡一群兵马,只是幼子稚嫩,还受不住颠簸,赶在城门关前进了泉州。
    因为是结义兄弟,虽然入了夜,但还是请进了内院,一道坐下来吃。
    甘嫂越发丰腴秀美,看着谈栩然的肚皮直言,“真好,真好。”
    小白粿已经有些男孩子样,生得很白很清秀,若非一双单眼皮有些凛冽,只怕长大后在军中要被人笑话成小白脸。
    他弟弟就全然是甘力的模样,虎头虎脑,小小年纪的就一副稳重不爱说笑的模样,坐在陈舍微竹匠打的一把高脚凳上,极豪迈的自己抓鸡腿啃咬。
    这葱油鸡是没加一滴水焖出来,皮嫩肉烂,几颗小米牙也够用,吃得他是满脸的油花。
    甘嫂要给他擦脸,他都嫌甘嫂碍着他吃东西,把甘嫂的手按下,奶声奶气,又莫名有种威严气势,“乖乖的吃饭。”
    这大约是平日里长辈对他说的话,言外之意就是莫管我。
    听得众人捧腹大笑,最后还是小白粿一个帕子拍在他脸上,狠狠的抹了一把。
    住在兄弟家中可比住客栈舒服多了,待客的小院本也没什么人来住,就是给甘家人备的。
    屋子是连在一块的敞间,关门是两间屋子,开门就是一间屋子。
    炭盆早就烘暖了,两个孩子脱了臃肿的袄子,轻松又舒坦,在厚厚的兔绒垫子上直打滚。
    这兔绒毯子甘嫂也得了一条,喜欢的不得了,刚铺出来没几天,就又是尿又是奶的,一贯好脾气的她也有些忍不住了,当即就让人卷了起来,只等孩子再大些。
    “去,先洗澡去,雪白白的毯子,叫你们滚得黢黑。”甘嫂蹲下身,拍了拍两个供得老高的小屁股。
    偏阁浴室的炭盆更旺,根本不用担心孩子们洗完澡会着凉。
    外院小厮恭敬的来问他们要吃什么宵夜,甘力原想说不用了,听着偏阁一阵阵喧闹的泼水声,又想着这俩崽子在马车上一顿好睡,精神足得很,这回来又只跟了一个丫鬟,一个婆子,恐拿捏不住,顿时头疼得紧,就道:“随便整治点就行了。”
    他们并非自家主子,喜好一时间难以拿捏,最怕就是这一道‘随便’。
    甘嫂善解人意,就问:“灶上有什么方便?”
    “想着两位小公子,所以能做牛乳炖蛋,夫人还让灶上取用了燕盏、红枣、银耳、雪梨,您要吃想吃汤面、面线、蚝烙一类也是好做的,咱们护院值夜都有吃的。还有早膳想吃什么都可以讲,哪怕是府里做不出来的,边上都能买到现成的。”小厮微一让步,露出身后托盘上两串去了籽儿的冰糖葫芦,又道:“这是内院灶上送来的,说是见小公子吃荤吃得多了些,若是怕肚里过饱,睡得不安稳,可以吃一根。”
    甘力大笑了声,摇头道:“我那俩儿子,吃石头都化得掉。”
    “那就过两个时辰,再送一盏牛乳炖蛋来。”甘嫂想了想,道:“一碗银耳雪梨,一碗汤面。”
    陈舍微今日同甘力、王吉坐下来还喝了小半坛子酒,明儿二房的人回来,大房要给他们接风洗尘,陈舍微也得去,那可就没什么喝酒的心思了,更别提陈舍度前些日子刚来信骂过他,还没见面,心中就有怨气。
    二房举家回来,虽是回来过年,但更多是因为二房出了正月就有两桩喜事,一嫁一娶。
    陈梅出了正月就要成亲了,夫家在南直隶,公公是五品官,未婚夫是七品。
    打小订下的婚事带点赌博的意味,到了子女该成亲的年岁,两家人门第还相当,也算走运了。
    她原本也觉得自己的婚事不错,可一想到要一个人嫁去那么远,就心慌得很。
    再者就是她兄弟陈昭明要娶亲,娶的是闽东福宁知府家的二小姐,在老宅行了婚事,就要跟着二房去湖广,同陈梅一样,也是背井离乡。
    “唉。”陈梅无知无觉的叹了第三口气,兰菊荷都看她。
    原本她们求了米氏,终于解了禁足,可陈砚墨也从月港回来了,两位女先生要避嫌,所以住到清源山上去了。
    年下清源山庄不比平日清净,米氏更不许她们去了。
    “整日的学学学,字写得好有个什么用?牡丹和芍药都绣不清楚!”
    陈梅不服气,闷在屋里几日就绣了一副百花图,朵朵分明,就连月季和玫瑰都能清晰辨认。
    那日正好是二房回请众人吃饭,几个女眷在后宅闲聊天的时候,陈梅就拿给米氏看。
    这样出息的女儿,米氏却更恨她夺了儿子的才气,语含讥刺的道:“倒比你兄弟生辰时,送的那身衣裳上的绣工好,我就没见过那么粗头粗脑的一只鹤!”
    谈栩然看向陈梅,见她无声的呼出一口郁气,道:“娘,二哥生辰我送的是一块墨。”
    陈兰用指尖掐开一粒瓜子,但又没吃,连壳带肉的丢回攒盒里,道:“娘,那身衣裳是我绣的。”
    她好文章书画,不喜针黹,性子疏懒些,不似大姐陈梅样样好强,什么都要做到最好。
    遭两个女儿一起下了面子的米氏脸色难看起来,正要斥回去,就听谈栩然笑道:“这花儿也绣得太灵气,叫我拿回去做花样子可好?绣娘的手艺是好,可惜太匠气。”
    陈梅面上那层淡漠的浅笑顿时鲜活起来,她眼睛都弯了,双手捧着递给了谈栩然。
    米氏绷着脸端坐着,眼角就瞥见谈栩然给左边的曲竹韵看看,又给右边的蔡卓尔赏一赏,不住的夸赞。
    就连纪氏也凑趣了一句,见米氏不言不语的瞥过来,她几乎是下意识的抿起了嘴。
    “主要是丝线辟得好,颜色又绞得细,”蔡卓尔也擅绣,说得出一些门道来,“瞧瞧着一片瓣上几重变幻多漂亮?嗯?”
    听她征询自己的意见,纪氏忙道:“是,是。”
    陈梅不独揽功劳,道:“是小菊帮我劈的线,她做这个特别厉害,我顶多劈四股,她能劈六股。”
    菊、荷两个都是庶出,而且陈菊又残了,米氏嫌她坐轮椅难看,就没叫她出来,听陈梅又提及陈菊,更觉得她是故意的,要同自己别苗头!
    米氏越是打压几个女儿,谈栩然几人越是要抬高,像是交锋。
    末了曲竹韵来了一句,“你也真是古怪,一年到头没见女儿几次,怎么这样口硬,家中已有严父,你这严母不当也罢!再说了,瞧你在俩儿子跟前,倒是一口一个宝儿,又一口一个贝儿,阿明娶了媳妇过门,你到时可别像对大儿媳那样吃味!又叫人家新婚就去给你陪夜!”
    陈砚墨在家,曲竹韵心情特别不好,故而言语也不婉转,说得米氏是面红近紫,无比尴尬,看得陈梅内心五味杂陈,陈兰拈起一枚橄榄吃了,掩住唇边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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