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许繁星活了也有小半辈子,今晚总算感受到什么是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滋味了。他愤愤接过水,一口气喝完,空杯子往岛台上一放:“我告诉你,不管你当初是什么原因拍屁股走人的,在我这儿,都不可能原谅!驰哥他人好,也许就对你那些事儿不计较了,可搁我这儿不行,我这人最记仇,尤其恨背叛我兄弟的人,你要一走了之这辈子再也不出现在京城也好,偏偏你又回来了,又跑来跟我兄弟睡一屋,什么目的啊?钱?色?你别告诉我是为了他妈的爱情,总之不管为了什么,这事儿都没完!没完!”
    夏安远静静听他说完,轻声道:“是为了钱。”他走出岛台,指了指自己,“许少爷,您看我混成现在这样,不是为了钱,还能是为了什么。”
    说罢,他顿了顿,又开口:“您放心,为钱是最纯粹的。我跟纪总,各取所需,时间一到,我自然会安安分分地离开。”
    许繁星盯着他看,发现面前这个人跟八年前比实在是变化很大。
    头发短了,身条高了,更精瘦了,脸虽然还是那张脸,却黑了,糙了,成熟了,眉眼间有股子抹不去的沧桑,这种沧桑许繁星也经常在大街上那些路人眼中看到,像被生活磨砺到沉静无神,似乎发生什么苦难在他们身上,他们都可以安然接受。
    夏安远都这样说了,许繁星自然也不能再放什么狠话出来,不然难免有点越俎代庖的意思。
    他哼哼了两声,量夏安远没什么胆子也没什么本事对纪驰不利,叮嘱了他两句不痛不痒的,转身就走人了。
    天知道这一晚上给他心情弄得有多跌宕起伏,两个死基佬的破事儿,谁爱管谁管吧!
    第48章 “小远。”
    夏安远端着蜂蜜水回到卧室,将水杯轻轻地放在床头。
    纪驰阖着眼,竟然已经醉到睡着了。夏安远没开灯,只留了盏床另外那头的小台灯。灯的亮度调得很低,只够照亮一小块范围,不至于打扰到纪驰。
    夏安远往床头坐下,很轻的动静。他低下头,目光落到纪驰的脸上,一错不错的,这个动作他保持了很久,直到纪驰的呼吸变得平稳绵长,他才悄悄俯下身,用食指小心翼翼地去碰纪驰的脸,从眉骨到鼻梁,再到唇珠,像纪驰曾经最喜欢对他做的那样,用手当画笔,将心爱往灵魂深处描摹。
    他没想到纪驰会来这里过夜,还是在醉酒的情况下。不过这样也好,他醉着,睡着,夏安远就大可不必将那些不好看的人人憎恶的面罩往自己脸上戴。
    他想纪驰应该是不喜欢的吧。他自己其实也不喜欢那样。
    朦胧的黑暗中,触感变得格外清晰,这让夏安远才有了真实的感觉,他真实地坐在纪驰身边,真实地触碰着他,真实地短暂拥有他。
    夏安远俯下身,脸贴在纪驰枕头旁边,往那头看是背光,将纪驰的喉结线条衬得很漂亮,他从前就很喜欢纪驰的喉结,喜欢摸那里,吻那里,现在却碰也不敢碰,那个位置像野兽的逆鳞,一点细小的动静就容易将它吵醒。
    手指滑过下颌就收起来了,夏安远不愿意将自己偷来的这片刻欢愉还回去。
    他闭上眼睛,安静地听着纪驰的呼吸,慢慢也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跟他同一频率,像两个人在漫长的黑夜中融为一体。
    夏安远想,自己真的是个好胆怯的人,连汲取一点点隐秘的欢喜,都要偷偷摸摸的,在这种只有自己清醒的黑夜里。
    “小远。”
    夏安远浑身一僵,心跳都停了半拍。他缓慢睁开眼,起身,见到纪驰的睡颜上,添上了一丝不知觉的笑意。
    在说梦话吗?
    梦到……我了吗?
    夏安远无法形容自己此刻的感受,也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他只能僵在那里,愣愣地注视着纪驰,看到他微微往枕头里蹭了一下,睡得挺舒服的样子,然后突然又开口:“好,豆浆不给你加糖。”
    鼻头猛地一酸。夏安远匆匆站起来,头也不回地转身出去。
    回忆的片段失控了,像洪流里的乱石浮木,将漂在其中的夏安远打得晕头转向。
    那个酒后的亲吻,第二天起床时,没醉酒的夏安远装作了忘记。
    回想起来,他都不知道自己当天晚上究竟是怎样在纪驰身旁入睡的,他只隐约记得起当时自己的心情,忐忑惶恐,藏着一丝酸涩的甜蜜,他希望纪驰第二天酒醒来,记得住这个吻,但最好还是忘记。
    就像希望自己在他人生中以何种方式存在的那样。
    可纪驰记得,每一个细节都记得。他不是一个喝了酒就会断片的人。
    他坦荡地起床,仍然像第一晚在他家那样,比夏安远起床更早,晨跑一圈回来又顺便带了那家油条。
    追夏安远很难,因为他自卑、敏感、别扭、神经质、还有一种异于常人的死心眼。因此在纪驰明晰自己心意,对他全方位展开攻势后,三番四次都被他以各种理由搪塞推拒。
    但其实追夏安远又很简单,只需要像纪驰这样买上两根他喜欢的油条,为他切成小段,将那过于甜却很有滋味的豆浆倒进碗里,在餐桌上摆好,然后笑着叫他起床。
    甚至后来,他住到纪驰这套房子里后,纪驰也会抽空回那里,跨越半个城区,哪怕是寒冬天,给他带回来热乎乎的油条。
    谁也不能抗拒这样的纪驰。
    夏安远立在阳台上,将窗户大敞,摸出纪驰今天留下的那包烟,哆嗦着手磕出一支点上。
    他望着窗外漆黑无月的天,骂自己。
    夏安远,许繁星骂你可骂得太对了。
    你真他娘不是个东西。
    纪驰睁开眼,比意识更先回笼的是宿醉的头痛。
    他撑着坐起身,下意识去摸自己一贯放在床头的手机,看了眼时间,清晨六点多,离他平常起床的点还早了二十分钟。
    这具身体也挺让人吃惊的,连酒精都没有打败数十年如一日的生物钟。
    这时候他才注意起周围。
    是学府路这套房子,是他让夏安远睡的这间卧室,昨晚的记忆也慢慢回溯。他揉了揉太阳穴,真不知道当时自己是发了什么疯,醉成那样了都要让许繁星把自己送到这里来,真当这是自己的家了么?
    他手都没往旁边搭,不用想也知道,自己占了这张唯一的床,夏安远要么就睡沙发,要么就打地铺,总之绝对不可能主动睡到他旁边来。
    夏安远就是这么一个人,总活在他自己给自己界定的游戏规则里,生怕往圈子外面逾越半步,谁插手都没法轻易把他拽出来,或者说即使给他拽出来了那么一时半会儿,过不了多久,他就又跟乌龟一样坍缩了回去。怕个什么劲呢。
    纪驰先去冲了个澡,到衣帽间找出套自己能穿的衣服换上,本以为夏安远还睡在沙发上,出卧室一看,外面冷冰冰的,却没有任何人的踪迹。
    他在客厅转了一圈,沙发上根本看不出来有睡过人的痕迹,窗帘规规整整地拉到两边,垃圾袋、烟灰缸都是干干净净的。
    像没有代谢完全的酒精再次将神经麻痹,纪驰眼前黑了黑,身形一晃,用手撑住了沙发靠背才没有倒下去。
    心突然空了一块。
    纪驰努力保持看似平静的呼吸。这个描述无疑是做作矫情的,许繁星大学时每一次结束他短暂的恋爱,都会对自己说这样的话。但在意识到夏安远可能又趁自己不注意消失不见这个事实时,他真切感受到心突然空一块的感觉。
    像凭空出来一只手将中间那块肉挖了出去,空洞处不麻不酥不痛不痒,只有从黑暗中生出来的寒风呼啸而过。
    缓了半天他才缓过劲,回卧室拿出手机,准备联系物业先看监控。
    纪驰按了半天才找到通讯录,他蹙起眉,暴力地翻动,指甲跟屏幕磕出声响来,电话还没打出去,通话门铃突然响了,门卫室打来的,问家里是不是有位夏先生,他说他没带钥匙,要不要给他开门呢。
    纪驰瞬间心落了地,应声说是,挂掉电话。
    他就在门口等着,没过多久,楼栋的可视门禁又响了,小小方方的电子屏幕上出现了夏安远的模样,眼下的黑眼圈都快掉到下巴上了,一副精神不济的样子,他开口,有些局促,“纪总?”
    纪驰没说话,给他按开门禁。又是几分钟,敲门声响起,先是轻声的三下,纪驰站在门里面,等他隔一段时间,又再敲了三下后,才把门打开。
    “纪总。”夏安远拎着个牛皮纸袋,站在门外,“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我早上出去的时候,没想起来要拿门禁卡和钥匙。”
    纪驰看着他,面对面的时候,夏安远的黑眼圈更吓人。
    昨晚他到底在哪里睡的?是不是根本没睡?
    纪驰没问出口,他盯了夏安远半天,侧身给他让开进门的空间,开口:“门禁卡和钥匙都在玄关柜上。”
    夏安远点点头,换鞋进屋。“纪总,您先坐。”他去了厨房。
    纪驰在门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往里走:“我记得我昨天刚说过,除非是跟我出行,没有我的允许,你不能随意出门。”
    夏安远洗手的动作顿了顿,他低声道:“我知道。”
    他擦干净手,先将保温壶里的蜂蜜水给纪驰倒了一杯,再从橱柜里拿了两只碗和一只碟子,把牛皮纸袋里的粥、馒头、豆浆、油条、小菜都拿出来。
    油条按照他们从前喜欢的大小切成段,放到碟子里,豆浆也换成碗来装。
    “知道?”纪驰没碰那杯蜂蜜水,声音很冷,“我看你不像知道的样子。”
    “您可以罚我。”夏安远把东西都端上岛台,抬眼看他,“不放心的话,也可以用那根链条,一直锁住我。”
    纪驰看着他,厨房的光线已经很亮了,把他脸上的疲色照得更明显,纪驰甚至都能看到他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青黑色的,在晨光熹微的清早有种很不合时宜的颓靡。
    “阿姨今早请了个假,我就出去买早餐了。”夏安远还是解释,如果再锁住他,他并没有任何怨言,但那样总归不太舒服,“纪总,给我一次下不为例的机会,可以吗?”
    纪驰终于拉开椅子,坐下来,夏安远把蜂蜜水往他面前推了推,轻声说:“喝酒之后喝点蜂蜜水会舒服一些。”
    纪驰还是没理会那杯水,拿着筷子在一堆吃食前面杵了半天,最后落到了油条上。
    像是放在包装里时间过了太久,热气已经把油条捂得有些软了,咬起来并不脆,但那股油香、面香、焦香却在口腔里猛地炸开,让人瞬间唇齿生津。
    这附近没有一家店能做出这个味道。
    纪驰顿了顿。
    是他好熟悉的味道。
    第49章 “真的好爱你。”
    夏安远收拾完厨房,一抬头就看到云层边缘的光。
    他遮了遮眼睛,夏天清晨的日光很亮,像元气满满的小孩子,精力那么充沛,怎么用也用不完。
    他走出来,整间屋子也亮堂,采光好到极致,夏安远站在阳台边上,感受到那已经有些炙热的温度,心情却如堕低谷。
    纪驰吃出来那个味道了吗?
    从他脸上,夏安远得不出任何反馈。甚至纪驰只吃了一筷子,下一秒就接起了电话,随便喝了两口粥便出了门。
    屋里太安静了,以至于夏安远都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似乎为了印证他此刻待的这个空间的确是真实存在的,偶尔会有两声鸟叫从窗外传来,夏安远往楼下看,绿化带郁郁葱葱的,已经找不见鸟的踪迹了。
    他不是不记得纪驰给他的告诫,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冲动占据了理智的上风时,便会做出一些连自己都难以理解的事情出来。
    到现在,他也不知道自己当时到底出于什么样的目的,才会生起想给纪驰去买那家油条的念头——他总不可能以为几根油条就能求得纪驰的原谅——事已至此,纪驰原不原谅的,又有什么用呢。
    但他就是去了。
    时隔这么多年,他甚至都不知道那个路边摊到底还有没有摆在那里,连时间也忘记看,出门的时候天还黑着,在公交车站等了好半天,才等到了第一趟早班车。到那片老城区的线路并没有改变,线路上的风景却似乎天翻地覆,下车见到那片正在起地基的工地时,夏安远心都凉了半截,找了七八个人打听,才终于打听到,那家早餐摊由摊主的儿子继承,升级成了早餐店,就开在隔壁那条街上。
    也许是那家店变了味道,纪驰没能尝出来。
    夏安远得出了这个结论,不知道该失望还是该庆幸。其实这样也挺好,如果纪驰真发现了是那家店,他又该怎么想自己?一定会觉得他夏安远犯贱吧?或者会觉得,他试图用幼时将人辜负了的情谊来求宠讨好的样子,可笑至极吧?
    夏安远在阳台站到腿脚都麻木了,才回到客厅坐下。在林县守小卖部的时候他常常这么闲,都是用发呆和睡觉打发时间,但昨晚一夜没睡,他竟然没有丝毫困意。疲惫的眼盯着地砖的纹路,看得酸涩不已时他才移开视线,拿起来放在茶几上的遥控器,按开了电视。
    太寂静了,静得让他心慌,他不得不制造一点声响出来,放电视是最好的选择。
    电视屏幕亮了,先显示电视机牌子的logo,三秒钟后,自动续播到用户上次没有播完的影片界面。
    夏安远抬眼,却瞬间怔住,跟屏幕里另一个年少的自己面面相觑。
    屏幕里的他眨了眨眼睛,才记起似的,不自在地低下头:“别录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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