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熊一个招呼。
    涌出?四五个男人,阴魂不散地穷追不舍,他们开着对讲,一级级汇报。
    随着碎乱的脚步,葛兰一跑一跳。
    他将sim卡揣入紧身裤|裆内,他平时都穿宽松的四角裤,只有跑突发时会换成紧身裤,那是最隐秘和安全场所。可今天的内|裤尤其?勒人,sim卡边沿磨皮肤,一下?一下?,越跑越疼。
    程爱粼嫌他跑得慢,忙拽他。
    后?面的人喊打喊杀。
    程爱粼掏枪,拿眼横葛兰,“你枪呢?”
    “我……我,车上,在车上。我用不惯那玩意。”
    他们旋转楼梯一层层往下?奔,脑子都眩晕了。
    葛兰还要说什么?,一个两撇胡的小个已奔到他身后?。程爱粼见状,先把?枪先别?入后?腰,现在开枪,只会彻底激怒安保,无法评估结局。
    她?只能武斗,身形突然发难,细长的手指如?利爪越过葛兰肩头直扯男人的头皮,男人腾空打一翻转,硬邦邦砸在楼梯板上。
    安保蜂拥而来。
    趁着乱劲,程爱粼让葛兰现行,她?断后?。
    程爱粼几番起落急跃至2层围栏,如?一昂首黑鹰,突然展翅俯冲,稳稳停落在1层楼梯口。跑得最快的是个瘦子,程爱粼手肘一撞身侧已锈烂的热水管道?,岔出?一截,她?掐准时机,狠狠将其?塞|进瘦子嘴中,跟牙齿一撞,几乎硌出?了火星,瘦子的嘴烧得又?烫又?疼,歇斯底里地哀叫。
    葛兰已经跑到了下?水管入口,抱头鼠窜,只听见逼仄的下?水管中乒乒乓乓,如?弦乐大响,声如?鬼啸。
    他身后?的程爱粼,披头散发,降龙伏虎的耍着泰拳,看着这个状如?煞神的女人,他身上寒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他又?有些痴迷于黢黑泥泞的破废中,程爱粼所体现出?来的刚劲癫狂之姿。
    小个子又?来了,越挫越勇,程爱粼身子一甩,随手扯出?条下?垂的钢链,往小个脖子上套去,猛劲一翻,钢链打了结,程爱粼臂膀用力,脖子喀嚓一声脆响,耷拉着,像个瘪了的鞠球,小个子张舞双臂,凄厉求饶。
    “嘭”一声巨响!
    一个蓬头垢面的胖子嘿嘿傻笑着,撞开隔门,呲牙咧嘴闷头往程爱粼怀里撞。
    程爱粼仰身躲过。胖子横冲直闯,把?葛兰兜到墙壁上,悍然一击,葛兰差点裂了肋骨,也不知道?是谁养的傻子,大掌提溜起葛兰,张口就要咬他耳朵,
    一路应付着其?他几个练家子,程爱粼越来越吃力。
    手|枪早已掉落在楼梯的格斗中,身后?的男人猛踹她?脊骨,身前的男人们虎啸风生的拦挡,绝境之际,葛兰狼哭鬼嚎,程爱粼只能忍受住背后?的踢踹,向上一跃攀住管道?,借力打力将胖子踹了出?去。
    趁这节骨眼。
    葛兰爬起身拽着她?就跑。
    两人忍着腥臭的浊气奔出?下?水道?。
    深深浅浅,脚腕上糊着烂稀稀的黑色废渣,厚厚一层,黏得紧,大幅度的飞跑也无法剥离它们,时间一久,渣子烧灼着肌肤,密麻的刺痛针针戳骨。
    两人顾不得了,跌跌撞撞在万木婆娑中奔腾。
    黑的天,墨的地,眼前辨识度极低,根本透不清方向。长草似群蚁排衙,扎着他们膝窝,扎着肚腹,披荆斩棘地跳跑着,像在油锅中踉跄地蹦跶,风过耳,呼呼拨木。
    终于!
    前方出?现了隐约的几团灯火,两人面色一喜。
    有了盼头,就越跑越急,灯光也越来越明,将周遭晕染得清清亮亮。
    程爱粼兀的大骇,猛然收住脚步,扯得葛兰一个狗啃屎栽倒在泥泞里,他们面前,是刚刚才离开的厂子库房!
    鬼打墙,日暮途穷。
    葛兰吓得扭身就要跑,一把?抢居高临下?摁|入他眉间。
    刚猛的络腮胡男人无声地踱出?阴影,在程爱粼未反应过来之际,小臂迅猛一扬,措晕了她?。
    浓雾芸芸。
    一群人拖着程爱粼,押着葛兰去往一处偏僻的泥坑。
    他们知道?这婆娘是硬手,给她?打了药。
    程爱粼昏昏然然,眼白向上翻着。
    葛兰不时扭头关注她?,她?被架着胳膊,双脚拖地,泥淖被划出?条浅坑,一只平底鞋丢了,黑渣裹着玉足,脚背都是尖石磨蚀的血口。
    这里是片荒坟,撒着揉皱的元宝。
    没什么?石碑,都竖着毛边木板,或是半截土堆,上面写着些鬼画符,被雨水一浸染,黑糊一片。
    乌鸦绿眼幽幽,高低纵横地啼鸣。
    葛兰蹲坐着,看他们一铲一铲刨出?两个深坑,百般不是滋味,用脚蹭着趴躺在地的程爱粼,“诶,你给我枪,是不是知道?我母亲怎么?死的?”
    程爱粼此?时只觉得自己端坐在云团间,身子发冷,像是在高烧,把?云都烧红了。
    可她?能听见声音,但?那响动是经过特殊处理的,又?厚又?长,拽出?延绵的尾音,她?想摇头否认,可脖颈麻了,只能嚅了嚅嘴,哼出?一声。
    葛兰揣着手,恹恹垂眼,“她?不是病死的,是饮|弹自尽,就在两周前,拒绝了我给的医药费,说那是杀人的脏钱。”
    他捡起元宝,两指一搓就成了碎末,风一兜卷上了天,葛兰痴钝地仰头看,“她?看到我拍的尸|体照片后?,人就不正常了,逢人就说自己能见着那对双胞姐妹,每个毛孔都在冒血。两个红彤彤的姐妹,一边一个,坠着她?胳膊,把?她?胳膊拉得又?细又?长了,长到了地上,她?觉得自己成了怪物,我母亲有洁癖,她?没法忍受自己是怪物。”
    程爱粼开始哼唧。
    她?现在说话大舌头,重复了好几次,葛兰才听清,她?问的是,“你知道?你的报导缺什么?吗?”
    “缺什么??”
    “缺悲悯。”
    “悲什么??”
    “悲……悯。”
    葛兰乐了,“我们他妈现在都这样了,你还跟我谈悲悯,我悲悯地陪你来,他妈悲悯地死在这,还不算悲悯呢!”
    话音刚落,俩男人一头一尾将他扔进一简易的木制棺材里,摆正棺盖,几个长钉下?去,彻底封死。
    葛兰眼一闭,心一横。
    再不说没机会了,他继续絮絮叨叨,开始大嚷,要讲给程爱粼听,“那天下?班我去看她?!她?算好时间的,在我进门那一刹,她?把?枪|口|塞进了嘴里!讽刺的是什么?,讽刺的是她?床头有幅画,只有叶子没有花!她?的脑浆粉粉嫩嫩,让那画开了满满一树桃花!程爱粼你说,为什么?就不是我能看见那俩姐妹呢,为什么?就不是我呢!”
    程爱粼根本听不见他说什么?。
    一抔抔土掩上了棺材,下?一个就是她?。
    葛兰没心没肺惯了,很久没有跟母亲住在一起,有时甚至会遗忘这个女人,只有在疗养院要求续费时才想起。
    他厌恶母亲的一切“霸权”。
    永远只会做又?咸又?辣的char kway teow(炒粿条)和冰冰凉凉的怪味豆蔻冰,监视着儿时的他必须吃完喝完,他肠胃弱,一辣一凉容易肚泻,去学校的路上死命憋着,有次没忍住,成了全校的笑柄,面子碎了。
    母亲的霸|权只是确保他营养均衡,她?手艺粗糙,却也用心。可这却成了他厌弃她?的最大罪状。
    葛兰开始呼吸不畅,竭力大喘,他越来越不明白,一对母子,怎么?就走?到了这种地步。
    他不信神佛。
    神佛却告诉他,什么?叫因果报应。
    呼吸越来越枯竭,葛兰蔫了。
    那厚实的泥土不只压顶棺材,也千钧重负地镇在他骨肉上,棺材内昏黑,喘息一滞缓,人就犯困。
    眼皮耷拉着,耷拉着,阖上了。
    棺材外轰隆隆,轰隆隆,犹如?闷雷打滚,越来越近。
    一把?铁斧突然破进棺材!
    堪堪停到葛兰鼻尖上!
    他猝然睁眼,盯着锋锐的斧头,瞪成了斗鸡眼,“啊啊啊啊啊——!”葛兰反应了一瞬,突然一声悸恐的哀嚎,直接湿濡了裤|裆,尿|液分支成两缕,一缕顺着裤管平行,一路垂直到滑嫩嫩的后?腚。
    他莫名其?妙地又?一次,碎了面子。
    斧头挥砸的力道?不变,甚至越来越大力。
    光亮涌进来,简易的木棺凿烂了一个洞,葛兰前一秒萎靡,后?一秒奔命的感知大显神威,猴一样顺势撑起上半身,他灰头土脸抓着来人的脚踝,使劲往上爬。
    马雄飞狰狞拽地上来,揪着他衣领,“程爱粼呢?程爱粼呢!”
    “程爱粼程爱粼,啊!程爱粼……”葛兰兜着裤|裆,哭丧着脸四处张望,“先埋的我再埋得她?啊!我不知道?她?在哪儿啊!”
    马雄飞跟蔡署长虚与?委蛇了大半日,才逃出?盛丰,驱车赶往惹玛村。
    他原本放置的定位器在资料袋内,由葛兰一路携带,他在厂房翻找材料做数据对比时,纸张的抽|拉带出?了定位仪,掉落在地上,葛兰踩到,便又?附在了他鞋底。
    “程爱粼……程爱粼……”葛兰没手机没手电,只能摸黑躬身端视哪一片是刚翻腾的新土。
    马雄飞已将周边都摸清了,手电一摇,探向稍远处,凸起的一块黑石引起他注意,疾步而去,葛兰跟着定睛一看,哪里是石头,分明是程爱粼的裹着泥的一只平底鞋。
    葛兰激动得大嚷,“这儿!这儿,就是这儿!”他喊完又?把?嘴捂上,唯恐将安保们又?给嚷回?来。
    两个男人跪在黑泥中豁劲儿挖。
    谁也不说话,刨得指尖烂稀稀。
    马雄飞眼瞳似火,两腮炸着。
    终于扒见了棺材木板,操|起斧子就狠戾地劈,
    “你轻一点!你个糙老|粗!”葛兰吓着了,气不打一出?来,摸着鼻子咆哮,“就差2毫米我脸就对半开了!你白切鸡呢,没闷死被他妈斩死了!”
    马雄飞殷切地唤,“程爱粼……程爱粼!”
    棺内,程爱粼心脏惶急地疼:
    ——她?看见母亲穿着宽身阔袖的褶子,在暴雨中,立于佛寺对面的高台上舞着水袖“咿咿呀呀”的唱,小立领裹着纤长的脖颈,桃花眼顾盼生辉,雨水也打不去飞鸟蝴蝶的柔软。
    ——她?看见怒卷的重云在空中形成一条丰硕魁梧的黑白王蛇,闷雷撒开了花的漫天滚,随即一头苍龟来势凶横,扬起巨足斡上浓云,王蛇狂嗥,翻滚,盘缠着黝黑油光的龟壳。天震,地颤。蛇在上,龟在下?,呈现出?了玄武之相。
    ——她?看见自己身首异处,执刀者是一身丧服的hale,有人在暗处吟唱《菩萨地持经》,这是佛门经。hale边擦刀,边跟着大声唱,他跑调得厉害,简直不堪入耳。
    ——她?看见一株硕大的腊梅,长得很奇特,半边枝杈勃勃生机,半边哀哀枯亡。她?以为这是棵假树,刮了小瓣树皮,绿汁沾到手才知是真的。她?突然明白这树的寓意了,相有生灭,不生不灭……
    程爱粼头疼欲裂。
    她?是趴着的,整个胸脯压得呼吸凝滞,眼皮乱颤中,终于瞧见了马雄飞——
    夜幕低垂,他吃五香面,给她?要了碗八珍面。乡下?面店方方小小,逼仄得只够五人落座,可已有三人堂食,留下?一张临门的破桌。程爱粼瞧着不舒服,索性端着碗站门外吃,沥沥小雨不影响进食,马雄飞挨着她?,立在风口,嗦着面,不动声色地挡住捎向她?的碎雨。
    程爱粼轻轻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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