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宋昕的视线变得模糊,眼前的阳武侯已经有了重影。
    他的神志尚存,身子却已经不听使唤,颀长的身影有些打晃,大半的力气都落在一旁搀扶他的唐姻身上。
    “大人、大人,您还好吧?”有人之时,唐姻改了称呼。
    宋昕用力按了按太阳穴,想让自己清醒一些,却无甚效果。
    “……我无事。”
    阳武侯一时分辨不出宋昕是否真的醉了,笑道:“没想到宋大人,酒量这么浅。既然如此,不妨在东客房留宿一晚。”
    他沉吟片刻,给管家使了眼神,让人盯紧宋昕的一举一动。
    宋昕怀疑他并不要紧,重要的是没有发现他的秘密,所以阳武侯打算留宋昕过夜,试探他。
    阳武侯害怕惹麻烦,也不愿要了朝廷重臣的命。
    可若是宋昕装作醉酒,再往望江湖的方向去,他便会毫不犹豫的杀了他。
    阳武侯撤了筵席。
    唐姻扶着宋昕,跟随阳武侯家下人往东客房方向去。
    宋昕尽量稳住身形,但仍摇摇晃晃。
    唐姻几次都快要扶不住他。
    她一手扶着宋昕的腰,肩膀用力架着宋昕的手臂,男子的体温从衣上传了过来,暖烘烘的,宛如一只暖炉。
    “大人,大人,您再忍忍。”她向引路的小厮问:“小哥,还要多久。”
    “快了快了,前边就是。”
    不远处,东客房内燃了一盏明灯。
    那小厮帮唐姻将宋昕一块扶上了床塌,悄悄往床塌上觑了一眼。
    宋昕的眼神有些游离,嘴里喃喃着“水、水”。
    小厮退回至门口,擦了擦汗道:“温茶、白水都在桌上了,等会儿有人来给宋大人送梳洗用的水盆,我家侯爷知道,宋大人素来不喜旁人触碰,今夜就有劳小兄弟了。”
    小厮退离了东客房,很快,梳洗的热水被送了过来。
    宋昕喝酒并不上脸,只是眼眶泛着红,口中呓语:“四娘……”
    他的声音干干哑哑的,恍惚而慵懒。
    唐姻“哎”了一声,迅速为宋昕倒了一杯温茶,将宋昕扶起来,靠在枕头上:“表叔,您喝点水,先润润喉咙。”
    宋昕极力配合着唐姻的动作,歪歪斜斜靠在枕头上,男人的衣衫因动作而变得散乱些许,一缕碎发从鬓边垂下。
    他呼出的气体温热,拂动着发丝,清雅中匿着一股少见的衰败感。
    唐姻举起茶杯送到宋昕的唇畔。
    宋昕有些头晕,一只修长手完完全全覆盖在唐姻的指头上,也没有发现。
    他将整杯被抬起,茶水顺着他的喉咙滑进了腹中。
    他的喉结上下鼓动着,唐姻忙瞥向了一边,手指莫名的发僵。
    喝干了一杯水,宋昕撤下手,拄在床畔,肩头无力的轻轻摇了摇:“……多谢。”
    “三表叔,您帮我那么那么多……也不必谢我的。”
    唐姻缩了缩手,指尖尚有余温。
    距离有些近,唐姻能清晰的问道宋昕身上的味道,淡淡的酒气夹杂着清新的檀香。
    宋昕自幼喜欢檀香,熏得久了,即便换了衣衫,身上也会带着好闻的檀香味。
    唐姻不止一次闻到过宋昕身上的香气,这一次,却有种很紧张的感觉。
    她挪了挪身子,只坐了一小点床沿儿。
    宋昕半眯着眸子望着她,喉咙里闷闷“嗯”了声。
    唐姻轻轻抠着指尖:“三表叔……既然这样,我便先退下了,您、您好好休息。”
    宋昕点点头,又摇摇头。
    他是醉了,是身子醉了,思绪还没完全丧失。
    他看得出阳武侯的试探。
    他也知道,怎样做才能让阳武侯放下戒心。
    宋昕一把抓住了唐姻的手腕,眼尾赤红:“四娘,今夜阳武侯势必会盯着你我。你……不能走。”
    不能走?
    可她睡在哪儿啊?
    唐姻陷入了短暂的迷茫,正要发问,谁知宋昕一头便倒在她肩头一动不动了。
    夜已沉了,一盏烛火若明若暗,东客房再内无人走出。
    唐姻僵直着身子呆在原处,一室安然,唯有她的心跳声“砰砰砰”的鼓噪不停。
    月光如泄,银霜透过窗纱洒在东客房的地面上。
    唐姻并未照顾宋昕洗漱,正如那小厮所说,唐姻也知道宋昕向来不喜欢让人触碰,所以干脆直挺挺地守在一边。
    毕竟伺候三表叔梳洗这种事……太冒犯了,她可不敢。
    已是三更天,窗外的虫鸣声仿佛催眠一般。
    唐姻手肘支着床铺,托着下巴,上下眼皮打架,脑袋一点一点的。
    最后真真是撑再也不住,“扑通”一下伏在床塌边酣睡过去。
    这一下却弄醒了宋昕,他遥遥看了看窗外,天还未亮。
    他的头有些晕、有些痛,喉咙里像着火了一样,火辣辣的。
    他下意识想叫王晟,才想起来没让王晟跟来。
    房间里的烛灯已经被熄灭,他摸索了一下床边,摸到了一缕柔顺的发丝。
    谁在这儿?
    宋昕转念才想起来,是唐姻,是他让唐姻留下来的。
    他轻身走到桌边,借着月光给自己倒了杯水,喉咙暂时得到了一丝舒缓。
    宋昕回过头,唐姻并没有醒,还伏在床塌上。
    朦胧的月色里,唐姻缩成小小一团,显得有些可怜。
    他行至唐姻身旁,轻轻喊了她一声,“四娘?”
    唐姻从来到杭州府就没怎么休息过,这几日更是累坏了。
    宋昕实在不忍,最后一手托住唐姻的脖颈,一手抄起唐姻的腿弯儿,将人抱到了床塌上。
    有了舒适的床榻,唐姻微蹙的眉间缓缓舒展,整个人的表情看起来放松了不少。
    夜里有些薄薄的凉意,床榻的被褥上尚有宋昕的余温,唐姻本能的往被褥里钻了钻,只露出一张小脸在外头。
    可不知道为何,小姑娘似乎睡得并不安稳,隔三差五便要翻个身。
    宋昕无奈,只好替她掖好被角,独坐窗下。
    天色大亮,柔和的阳光穿透窗纱,照在唐姻的脸上,她的睫毛微微打颤,旋即缓缓睁开了眼。
    入目是坐在轩窗下的宋昕,男子一手持书,一手饮茶,明媚的阳光将宋昕的身上镀上了一圈柔和的金色的光芒。
    “表叔,您怎么在……”唐姻顿了顿,她记得她是在床边睡着的,怎么自己躺了人家的床榻?莫不是她梦游了?
    宋昕见她醒了,只是淡淡道:“醒了便起吧,等等拜别阳武侯,便回苏州府衙了。”
    阳武侯养了私兵,此事非同小可。
    那些私兵在望江湖中打捞的又是什么?实在让人生疑。
    六闲山庄内有乾坤,他必须立刻回去向高大人、向万岁爷禀报。
    况且此处危险,不能再留了。
    唐姻听话的起身,屋中的铜镜下,已经备好了一盆清水。
    她洗了洗脸,用巾子擦干净,顺势抬头照了照镜子。
    她自小便认床,之前从杭州府到苏州宋府都特地带了自己的枕头。
    昨夜睡了新床榻,她才频频翻身,这一夜睡得并不安稳。
    铜镜中的少女皮肤白皙,眼底有些淡淡的乌青。唐姻用指尖抚了抚眼底,无声的叹了口气。
    唐国公府尚未衰落之时,对于唐姻来说,不管是用在脸上的胭脂水粉,还是养颜美肌的燕窝补品,毫不夸张的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完。
    如今这些与她再无干系了。
    唐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没关系,都是些身外之物罢了,有父亲、母亲,家中和睦才是最重要、最珍贵的。
    离开六闲山庄时,阳武侯并未为难,还要宋昕参加半个月后他四子的喜宴。
    宋昕只说,若无公务缠身,便来参加。
    二人一路往苏州府衙去。
    回程依旧是坐马车,卯时三刻,正是早市热闹的时候。
    宋昕却没选择避开闹市,而是命车夫将马车停在了早市口。
    他率先下车,撩开车帘朝唐姻道:“四娘,下车,我们走回去。”
    府衙就在早市的尽头,不算远,唐姻点点头,跟着下来了。
    宋昕负手向前走着,唐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忽然,男子的脚步停在了一家胭脂铺的门口。
    “四娘,胭脂水粉这些东西,你可熟悉?”
    “熟悉的。”
    唐姻抬头一看,这家铺子正是杭州府有名的店面,过去她用的那些几乎都是在这儿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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