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李文简颔首:“他的画流传于世的本就不多,他临死前让仆人将他的画作一一展开,若是有丁点不满意,便扔进火炉中烧了,烧到最后,仅剩这么一幅传世遗珍。”
    昭蘅错愕,竟有人恣意潇洒吗?坦然地将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就因为画作上不起眼的瑕疵。
    “这幅画的价值倒也能和昆仑玉一决高下。”
    昭蘅眨了眨眼,没有说话。
    李文简扭头,吩咐牧归:“送去叶朝阳府上。”
    牧归讶然看向他,他抬手,示意他不必多说。牧归只好卷上画轴离开。
    “我又欠殿下。”昭蘅低着头,歉意低声。
    “这话不对。”李文简反驳:“她是因为我册封你而送你礼物,这礼本就该由我来还。”
    昭蘅缓缓抬眼望向李文简。
    她眼睛里映着灯火,如同一池搅动的星光。
    李文简拿起桌上的镯子,拉过她的手,推戴到她的手腕上。李文简以前不喜欢这种深沉浓稠的颜色,总觉得上了年纪的人才戴这些华翠。
    可是昭蘅改变了他的看法,上次的红色玛瑙,这次的碧玉手镯,在她的雪肌玉肤上有浓烈的美感。
    他的手是温热的,握着她的手腕抬起,镯子便滑到她纤细的腕间。
    看到腕间碧沉沉的手镯,昭蘅心里就不安,价值连城的东西戴在手上,她总担心磕着碰着,她道:“收到库房里头吧,若是磕碰到怪心疼的。”
    “东西是用来戴的,有些磕碰在所难免。”李文简道。
    昭蘅眨了眨眼:“这可是价值连城的昆仑玉。”
    “价值连城的达兰玛瑙你不也拿着打水漂玩儿。”李文简笑着说。
    昭蘅低下头,心想这可不一样。
    阿箬真怎可和叶朝阳相提并论?
    她柔声道:“这是朝阳县主视若珍宝之物。”
    “送给你就是你的了。”李文简半垂下眼睑,视线落在昭蘅的脸上:“一个镯子而已。”
    “我以为你会为她惋惜。”
    李文简露出讶异神情:“我为何要为她惋惜?”
    “小宁说你们是很好的朋友,这是她真的珍爱之物。”
    李文简听着好笑:“一个沽名钓誉之人,为何会是我的朋友?”
    这下轮到昭蘅惊讶,她嘴唇微张,不可思议地看向李文简。
    他道:“叶将军对祖父、父亲曾有救命之恩,我很感念他的恩德。但叶朝阳此人,心思深沉,算计太多。我和她交情泛泛,怎么算也算不上朋友。”
    昭蘅震惊不已,她很少听到李文简用这么尖锐的负面词语评判一个人。她难掩惊讶,弱声:“是小宁说的。”
    “昭蘅。”李文简垂目她。
    昭蘅茫然不解地看着他。
    “有什么话你可以直接来问我,不要轻信他人之言。”
    昭蘅没想到他会说这样的话,不禁一怔。
    是啊,她一直从别人的口中捕捉到殿下对阿箬真的态度,却从没有问过他。
    若殿下知道阿箬真对她的觊觎,会如何处置。
    会是讲将她拱手让出,抑或是为她做主?
    “殿下。”她迟疑了一下,还是没忍住开口。
    “嗯?”李文简侧眸:“你还有什么疑问?”
    昭蘅迟疑了下,开口:“那个阿箬真狂妄无礼,陛下和殿下为何对他如此宽容忍让?”
    李文简闻言朗声一笑,他牵起昭蘅:“跟我来。”
    他宽大的手掌伸过来,握住她的手,取了案上的一盏灯,径直往旁边走去,在一扇墙上站定。
    他松开她的手,照亮墙上的一块狼皮舆图:“你看。”
    “这是什么?”
    “北疆舆图。”李文简将灯递给昭蘅:“掌灯。”
    昭蘅一手提着灯,一手护在簇动的火苗下,避免火苗烧及狼皮。
    “这里丰京,这里是西河,这里是邺城……”李文简瘦长的手指在舆图上连点了很多处。
    昭蘅的目光跟随他的指尖,在舆图上不停移动。李文简看了她一眼,道:“你知道这些是什么地方吗?”
    “北疆十八城。”昭蘅脱口而出。
    李文简面露赞许之色,点头:“对,是北疆十八城。”
    “两百年前,前朝国富力强之际,出兵征战,驱除了盘踞在戎国、狄国,在北疆囤兵拓土,创建北疆十八城,北疆诸多属国纷纷来朝,也由此打通了去往西域的要道。”
    “到了前朝末年,宁帝开始,国力日渐衰微,被赶走的戎族、狄族,乃至于各属国蠢蠢欲动,意图将十八城分离出去。及至戾帝当政期间,因其荒诞无道,对北疆的掌控越来越弱,唯靠着和亲上贡维系北疆表面上的和平。到了后来,和亲纳贡也满足不了他们的胃口,便要割地。戾帝为求一息,便将北疆十八城统统割让出去。”
    舆图上的北疆十八城,如同一条玉带横亘在东篱北境之上。
    “十八城是连接中原和西域的要塞,从这里可以深入中原腹地,也可远达西域诸国。失去十八城,便切断了中原通往更远的道路。宣和一年,父皇派定远侯前往十八城与北狄商议收复七城,北狄虐杀了他;宣和六年,北戎进犯北境,意欲趁东篱旱灾之年,从西河挥军南下。那一年是我辅政的第二年,放弃了朝廷多年来对北境的怀柔政策,领奏上书武力驱逐北戎。朝中上下,无一人赞同我的决定,是骠骑将军魏湛毅然决然接过帅印。”
    提及魏湛,李文简微顿,神色中闪过黯然。
    “他驱戎五百里,打了自前朝宁帝以来百余年间的第一场胜仗,大大地振奋了人心。但最后,他被戎军所获,被虐杀而死。”
    “北境十八城流落在外的子民,被迫远离故土家园,遭受北戎铁骑的践踏。
    “挥军而上的定远侯、骠骑将军,他们琨玉秋霜,壮怀激烈,至今埋骨黄沙,未有归期。”
    “平定北疆,收复北境十八城,是我少年时立下的目标。驱除戎、狄,既是国仇,也有家恨。”
    他看向昭蘅,目光炯炯:“而现在,陛下行仁政,广积粮,南方的稻米,北方的黍麦堆积如山;他开恩科,打破了寒门庶士为国报恩的藩篱,朝中上下,济济多士,人才蔚起。一切都是最好的时候,收复北境十八城指日可待。”
    李文简的手指在狼皮上描绘的蓝图伟业时,昭蘅脑海里浮现出他指挥大军翻越万里云山,收复北境十八城的波澜壮举,她心中豪情的火种,瞬间被点燃,也震颤不已。
    原来他想干的,是这样一番伟大的事业。
    “月氏。”他在舆图上指了一下,似是怕昭蘅看不清,上前拉起她的手,待她走近又指给她看:“在这里。”
    “西域。”昭蘅道。
    “没错,月氏是如今西域最大的国,他掌控了西域连接北境的一大片土地,周边的各小国皆以他马首是瞻。”手中的灯光昏黄,照得他面色有些凝重:“取得月氏的支持,可以免去遭受西域诸国背刺的后顾之忧。退一万步讲,就算北征失利,和月氏互贸往来,也可以得以喘息休养。”
    “所以即便阿箬真莽撞、无礼、贪婪,我也并不介意。”他道。
    “即便让你用最珍贵的东西去换,你也不在意?”昭蘅望着他,眸中有些许湿意,心里藏着他不知晓的忐忑与害怕。
    “为了家国大业,在所不惜。”李文简道。
    听到答案的那一刻,昭蘅的心彻底落了下来,却没有想象中的失落。
    他胸怀家国天下,她自然不能要求他将自己凌驾于天下人之上。
    如果她有机会建立如此卓越的功勋,她也是在所不惜。
    正是这样,他才是她熟悉的太子,仁爱如日月之辉,泽披天下,并不拘泥于一草一木一个人。
    但是理解归理解,让她心甘情愿嫁跟阿箬真,却也是不可能的事情。
    在阿箬真把这件事情捅到明面上前,她得想办法解决这个麻烦。
    “在不够强大的时候,总得学会低头。”
    李文简垂眸,对上昭蘅仰头望着自己的一双雾涔涔的水眸。
    他觉得自己大抵有几分醉了,竟然跟她说这些。
    昭蘅说:“我相信殿下。”
    她慢慢的,但字字句句都清晰无比:“我相信殿下一定可以收复西域十八城,迎回魏将军和远征战士遗骸。”
    李文简看着她,沉默了良久,朝她微微一笑:“借你吉言。”
    昭蘅重新抬头望向李文简,细碎跳跃的灯辉照亮他胸有成竹间的俊美英挺。
    *
    过了端午,天气已经逐渐暖和。
    叶朝阳身边的侍女琦玉快步穿过翠绿廊庑,怀里拿了两册经文,来到笠苑门前。
    作为国公最大的院子,笠苑门口开阔平坦,朱门掩映下绿荫成趣,门前影壁映着山水,兽首门环熠熠生辉,院里的陈设却古朴清淡,彰显着主人雅致的品味。
    琦玉跑出了一身清汗,呼了口气。进了院子后,径直走向在廊下看书的叶朝阳:“县主,牧归将军来了。国公爷叫你出去。”
    叶朝阳道:“跟你说过多少次,做事要稳重,不能毛躁。”
    琦玉立马颔首,敛了唇角的笑意:“是。”
    “瞧你这慌慌张张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殿下来了。”
    琦玉顺着她的话道:“谁不知道牧归是殿下的亲信,见到他便如同见到殿下。国公爷让你快些出去。”
    “知道了,准备给我更衣。”叶朝阳垂眸藏起眼里一抹不易发现的窃喜。
    却是慢腾腾的更衣梳妆,对着镜子检查了几遍妆容,确定没有问题才出去花厅。
    叶家如今的家主叶向阳是叶朝阳的长兄,父亲死后,他继承了国公之位。此刻正在接见牧归。
    叶向阳本身没有多大的才能,承蒙祖上荫庇,才得以袭爵坐享父辈荣光,所以他素来小心谨慎。眼看牧归面色铁青,人坐得端端正正,目光直视前方,他心里就发憷,顺带着埋怨叶朝阳。
    她每次都这样,家中有客姗姗来迟,让所有人都等着她。丽嘉
    还好她不是大夫,否则若是请她救命,恐怕人都抬出去了,她还没到场。
    “快去催催大姑娘。”叶向阳如坐针毡,吩咐丫鬟。
    好在丫鬟刚走出廊子,就看到叶朝阳遥遥走来。
    “牧归将军,好久不见,你近来一切可好?”叶朝阳笑着同他寒暄。
    牧归板着脸起身,向她拱拱手:“承蒙姑娘关心,一切都好。今日我奉殿下之命给姑娘送东西过来。”
    他呈上装有图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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