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治礼努力压制住自己心头涌上的敌意,板着脸问道:“你有什么事?联邦与帝国两方的合作意向早已敲定,就等着在星网记者招待会上公布解除冷战期的事。几天后记者招待会就要召开了,你这时候还想提出什么要求?”
    虽然公治礼已经在克制自己的脾气,但他的语气听起来依旧不那么客气。
    伯灵脸上笑容未减,作为外交官,他已经与太多的联邦官员打过交道。公治礼这样对他抱有强烈敌意,但又不得不遮掩一二的人,他见得多了。对方的态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能从对方口中挖出什么情报。
    伯灵:“说起来,我们团队突然想起,帝国与联邦的合作意向书上似乎漏了一条——关于跨国犯罪者的引渡问题。”
    公治礼顿时眉头紧锁。
    “这不是什么要紧的项目,可以留到以后讨论。”公治礼略带嘲讽地说道,“帝国和联邦已有二十年没有进行联合执法与引渡合作。被关押在阿瑞斯帝国的联邦人罪犯估计都已经老死狱中了。”
    “我们帝国没有无故羁押联邦人的习惯。”伯灵用绵里藏针的语气说道,“但凡被我帝国政府羁押的,都是十恶不赦的犯人。要他们老死狱中,也算便宜他们。但最近有一桩小事,我们似乎还没进行过沟通……”
    “知道‘宣睿能源集团’吗?”伯灵淡然地说道,“他们的采矿船在几天前违法越境,盗采了不少属于帝国疆域之内的矿脉。帝国的巡洋舰队已经将之捕获,并且控制了宣睿能源集团在太空中搭建的空间站。不巧的是,宣瑞能源集团的小副总当时就在空间站里……”
    公治礼顿时眼前一黑。
    宣睿能源集团算是半个公家集团,虽然纳入了联邦国企名单,但集团的股份与运营权一直是留在集团的总经理手里的。
    “宣睿能源集团”的总经理是联邦军备生产部长一手提拔上来的亲信。副总经理是个年轻人,就是总经理的亲生儿子。
    公治礼只觉得自己的噩梦即将卷土重来:又是联邦与帝国进行会谈的重要时刻,又有人在疯狂拖他的后腿!
    “宣睿能源集团的采矿船怎么会无端越界?”公治礼很快反应过来,宣瑞能源的掌舵人虽然是个关系户,但也不是个傻子,不然怎么会把事业发展得这么大,其中一定又是帝国耍了什么小动作,“说我们联邦越境开采矿物,你们有证据吗?”
    “当然有。采矿船本身就是证据。”伯灵发出一张卫星摄影,上面标出了带有联邦旗帜的采矿船所在的星系坐标。公治礼瞪了一眼,喊道:“那明明是无人区!算什么帝国的疆域?”
    伯灵又不慌不忙地调出一份大概存档于一百年前的文件来:“当时,是我们帝国的科考舰队第一次开拓了那片陌生的星域。我们的舰队在那颗行星上插下了帝国的旗帜。按照帝国法律,我们已经对那颗星球宣称了领主权位——它自然而然是属于我们帝国的疆土。”
    公治礼的脸一阵青一阵白。
    一百年前?一百年前,联邦的泰坦级宇宙航空舰还没有诞生,联邦还在自家门前有限的星域里和星虫打来打去,连公治礼的曾祖父都还在地里玩泥巴。
    帝国人,无耻之尤!
    “我们联邦人怎么会熟知你们帝国的疆域边界和所谓的‘宣称律法’?”公治礼咬牙道,“照你们这么说的,是我们联邦人先看见天上挂着的太阳,那我们是不是也拥有对太阳的领主权?”
    “你有办法在太阳上插面旗子?”伯灵不以为意地说,“当然,你们也可以任意歪曲我国的律法。但我们会将之视作一种蔑视和挑衅。”
    公治礼:“……”
    “现在我们有谈谈引渡法的需要了吗?”伯灵试探着公治礼的口风,“想要我们放走你们的人员与采矿船,当然没问题。前提是,你们必须提供交换的条件。这个要求不算过分吧?”
    伯灵的暗示是,交换人质。
    公治礼沉默半晌,抬头鹰视伯灵,眉间的皱纹如刀削斧凿般深刻:“这不是我能决定的事。”
    “……你作为帝国的外交部长,应该先向我联邦政府的外交事务委员会提出增添合作意向的请求。我一不司理外交事务,二不参与法院决策,并不是能满足阁下期望的交易对象。”
    伯灵闻言,脸上的笑容彻底淡了下来。
    这就是谈崩了。
    既然谈话没有继续下去的必要,无论是放出威胁还是投出诱饵都无济于事,伯灵果断挂了和公治礼的通讯,改向另一个人发出紧急通讯信号。
    他要联系的对象是魏历——帝国的枢密院议长、国会的领袖,屹立于阿瑞斯帝国的权力中心,随便踩几脚帝国都要抖三抖的人物。
    最重要的是……魏历与现任皇帝的关系十分亲密,在皇帝还顶着亲王的头衔时,他就已经是皇帝的执事大臣,向外界传递皇帝的所有决定。就任枢密院议长后,魏历的权力再次拔高了一截,皇帝颁布政令之前大多会经由他之手来润色,甚至有时会直接采纳他的某些意见。
    星际联邦此时是白天,而魏历所在的帝国首都天枢星,应该正值深夜。但伯灵的通讯请求播出去不久,就收到了魏历的接听。
    魏历和他所在的环境被三维光影投射出来:他的面容看起来温和平淡,有股淡淡的书卷气,不怎么看得出是个手握重权的大臣,苍白、修长的手指在光屏显示器上滑动着,上面不快不慢地滚过许多字符——大概还在处理公务。
    他的书桌边上摆着个景观台,台上是个精致的木质鸟架。一只羽毛蓬松洁白的雪鸮正立在那儿,双翅并拢,圆圆的眼睛一眯一眯的,脚下微微晃动,似乎下一秒就要睡过去。
    魏历:“与联邦的议和进行得如何?”
    魏历接到伯灵的通讯请求,第一反应就是帝国和联邦的和谈又出了什么幺蛾子。
    但伯灵却否定了他的猜想:“议长阁下,我联系您是为了另一件事。您跟随在陛下身边那么多年,应该对皇室的血脉谱系非常了解……我想问,除了陛下之外,帝国目前现存的、拥有宗室血脉的贵族还有几家?”
    “没几家了。”魏历揉了揉自己的眉心,轻轻吸了口气,“你问这个做什么?”
    伯灵也不多废话,直接把那份白沙的资料传了过去。
    魏历打开文件,脸上的神情从淡淡的疲惫渐渐转变为疑虑与慎重:“这份文件你哪里来的?”
    伯灵:“出自联邦人之手。”
    “毫无疑问,这孩子的相貌特征是宗室无疑,且是与陛下血缘关系极尽的宗室。”魏历的手指轻轻擦过下颌,皱着眉说道,“如果外貌相似只是巧合……这孩子的精神体呢?她的精神体是什么?”
    在帝国,精神体有着通过血脉遗传的特性。目前王室除了皇帝一人,已经没有任何在世的嫡系血脉,而皇帝本人年纪也不小了,却没有任何结婚生子的意向,百年之后,帝位恐怕就要由几家宗室的后代继承——但那些宗室的王室特征经过多代的联姻稀释,与皇帝本人的相貌已经天差地别,突然冒出来个和皇帝如此相似的孩子……
    是某家宗室突然返祖了?
    “巧合的就是,这孩子目前没有精神体。”伯灵满脸肃然地问道,“所以我才特意问问您,有没有可能这是陛下的……”
    伯灵甚至怀疑这是皇帝在外留下的风流债,但仔细想想又觉得不可能,所以才来询问魏历。
    “她不可能是陛下的孩子。”魏历直接下结论道。
    伯灵:“可还有哪家宗室会把后代丢到联邦?”
    魏历沉默片刻,那双深棕色的眼瞳中突然划过不可置信的光芒。
    “……我需要马上觐见陛下。”
    “那这孩子呢?联邦人正在审讯她。”伯灵说道。
    只见魏历站了起来,一手披上挂在书桌旁的大衣,一手在光脑屏幕上勾画了什么,很快,一张有魏历亲笔签名的特许令传送到了伯灵手中。
    ——特许令言明,伯灵可自由调动目前在联邦随行的天璇舰队。
    “不惜一切代价把人给带回来。你不会指挥打仗,那就让纪伦去。”
    “……一定要快。切记不要让她再收到任何伤害。”
    魏历的话已经很直接了。
    如果联邦的人阻挠你,那就调动舰队直接打他们!
    纪伦一凛,先是惊讶于魏历手中居然真的有特许令这种可以调动部分兵权的东西,可见皇帝对魏历的信任之深;还有就是魏历那不惜一切、哪怕与联邦撕破脸也要把人安全带回来的态度。
    ——说这孩子不是陛下的私生女都没人信啊。
    但如果这个叫白沙的孩子真的与陛下有如此亲近的血脉关系,加上陛下至今没有继承人……那她很有可能就是未来的皇储。
    即使只有一丝可能,也足以令伯灵等人拼上一切去把人救回来。
    伯灵深深吸了口气,把特许令传给纪伦。纪伦那边沉默两秒,应了一声“接到命令”。
    帝国外交部长望向窗外人流如织的帝都星,心中不免有些感慨:这大概是他最失败的一次出使经历了。
    他原本是来主持两国和谈,最后或许却不得不亲手再度挑起两国的纷争。
    “羲和号舰队听令。”他抬起头,肩上的金腹百灵鸟振翅高飞,翅膀扇动出极速的频率,“打开隐蔽能量罩,离开帝都星航空港,向黑礁星进发。”他顿了顿,说道,“强制登陆,捣毁联邦‘暗狱’。”
    “拯救我们被禁锢的同胞。”
    黑礁星,暗狱。
    白沙依旧被捆在拘束衣里,她被困在一个完全封闭的黑色空间中。这个空间内没有半点风,只有某种尖锐、刺耳的高频率声调在她耳边不断回荡。刚开始的时候还好,这声音只是令她感到焦躁不适,咬着牙还能忍忍。但这样的折磨持续几小时后,她的耳边就开始出现某种异常嘈杂的噪声,仿佛与那高频率振动的声音相合,一内一外,似尖锥般凿着她的耳膜。
    她开始头痛,很快陷入昏沉之中。这种感觉像是游走在生与死的边缘,肉体与灵魂像在互相拉扯,造成了长久而深刻的痛楚。
    她闭着双眼,倒想直接晕过去了事,可偏偏她还醒着——黑暗的视线中突然出现了斑斓的、隐约的五彩幻光。她下意识追寻着那些光芒看了一眼,却在下一秒悚然一惊:
    那像是个畸形的、半透明的大脑,由无数管道整齐而密集地遵守着某种秩序交织而成,五彩的艳丽虹光在管道中流淌着。
    怦怦。怦怦。
    白沙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眼前的大脑也跟着她的心跳开始闪烁,边缘的光芒在黑暗中骤然扭曲、膨胀、模糊,化为各种光怪陆离的形状,飞速向她涌来。
    白沙几乎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她浑身上下的细胞都在叫嚣着警戒。原本已经接近疲惫的精神力突然如沸水般躁动起来,以她为中心向四周溢出、沿着某种线条伸展,迅速凝结……
    在审讯室外的人都看见了这一幕:
    双目紧闭、意识已经进入被催眠状态的女孩儿,脚边缠绕着无数‘中枢’喷吐出来的如黏丝般的物质。‘中枢’发出的漫散彩光铺天盖地,直逼她的大脑——突然,她周身亮起一丝丝荧光,一只巨大的翅膀骤然出现在虚空中,泛着宝石般的、粼粼的深浅蓝色,像是一束凭空出现、突然绽放的焰火,照亮了她周身所有的黑暗空间。
    巨大的翅膀一拂,掀起流动的风暴,鲜艳的五彩幻光顿时在风的撕扯下四分五裂。
    做完这些后,那华美而梦幻的翅膀轻轻下垂,以守护的姿态停留在了她的脸侧,与她相互依偎。
    少女的神情顿时安然平静起来。
    暗狱中的看守者们目睹这神圣又妖异的一幕,久久屏息,直到半晌后才从静止的状态中缓过来。
    “真是个不折不扣的帝国人。”某个看守者悄声低语,“那是她精神体的一部分?看起来居然如此的……”
    如此地宏伟,美丽,强大,像个神话。
    “没想到,连‘中枢’都失败了。他们明显没能瓦解她的精神力防御。”一旁的研究员对着量表查看“中枢”的各项数值状态,微微皱了皱眉,“怎么好像有些不对劲,她的精神力虽然强,但‘中枢’的攻击也没有达到预期的效果。”
    “是连接‘中枢’的人还不够多么?”
    “那些军官里有两个双s级,不应该啊。除非他们的精神力互相排斥,无法做到完全融合,也是有可能的。毕竟我们联邦人的精神力也一直在进化,而‘中枢’却已经是上个时代的老物件了,也许和这代人的精神力适配性不强……”
    突然,有人惊慌地架起武器,冲身边的同僚喊道:“快警戒!她醒过来了!”
    只见被束缚的少女扭过头,视线精准地穿过实验室的金属墙壁,望向了他们这边,深蓝色的双瞳中似乎正酝酿着一场暴虐的风雪。
    她几乎是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反击状态,精神力凝结而成的羽翅如锋利的狂刀,一记凌厉的精神力攻击就割穿了金属墙壁,跟一把拆信刀在白纸上肆意划切没什么两样。
    什么东西崩塌的声音接连不断响起,暗狱内响起了刺耳的红色警报。这在暗狱建成之后还是第一次。
    与实验室相近的士兵们选择第一时间避难。别说是被那翅膀扇上一记,就算是触及那不断在空中散播的精神力涟漪,他们恐怕也得当场失去意识。
    这帝国人的精神力暴走了!
    他们到底干了什么?强行逼出她的精神体,让她大杀四方?
    到底是谁想出的启动中枢这种“天才”的主意!
    他们满脸苦涩地脱离实验室,却在走出实验室大门的瞬间迎面撞上一群惊慌的士兵——他们不断地奔跑、移动着,有人搬来武器,有人强行带走暗狱里的罪犯锁在悬浮车的后备箱空间里,负责指挥防卫人员的长官面色铁青,不断挥舞着手中的信号棒大声发令:
    “快!战斗班的成员留下来应敌!其他人赶紧进迁跃站!”
    刚从实验室逃出来的士兵们恍惚地看着这一切,下意识地抬了抬头:
    天幕依旧是灰色的,暴风席卷,流云永不止息。
    几架巨大的战斗舰穿云破浪,如泛着钢铁色泽的巨鲸,无言地从那巨大的风暴中探出头来。
    流星般的炮火射向迁跃站。滚滚的黑烟直冲云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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