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在电话里又交谈了几句之后,相继断了讯。她收起手机,吁了一息。果然老天爷还是仁慈的,至少在她心碎了之后让她终于遇上了一件好事。
    幸好她随时都会在手提袋里放个几份合约书
    呃,等等。
    她的手提袋呢?手提袋呢?她左顾右盼,然后顿住回想。那手提袋似乎在叶东旭的车上
    理解了这个事实之后,她仰首,按住了自己的额头。
    她怎么会这么白痴!潇洒帅气地讲了那些话之后,还不是要回头去找人家拿回自己的东西。
    也罢,那不重要。
    她深呼吸,抬手拦下一辆计程车。当务之急,是回店里去拿合约,然后赶去签回那间房子来卖。
    她又织起了女强人的美梦。
    是,她不要恋爱了,她现在没时间谈恋爱那种东西。接下来,她要努力往上爬、她要继续爱钱,她不要恋爱了。
    回到了快炒店里,叶东旭将她的手提袋放到柜子上,为了避免它被油烟熏着,他脱下夹克,轻覆在上面。
    然后他转身去洗了洗手,从冰柜里拿出肉品,开始准备今天的食材。
    他慢条斯理地将牛肉和猪肉洗净,切片或切丝,再将青菜洗了几遍,切段,接着将去壳的虾仁挑沙完毕。这些每天都要做的杂活,他熟悉到几乎成了本能动作,只是今天做来却异常碍手。
    梁若颖的面容总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浮现他脑海。
    尤其是那双受了伤的眼神,以及那抹故作无谓的傻笑。他一直想起来,他没办法不去想,即使是强迫自己去思考一些其它不相干的事,最终脑袋也只是变成了一片空白。
    简直就像是遇上了电脑病毒。
    为了不让病毒继续执行,只好自暴自弃地干脆把电源关闭。想了想,他苦笑了一笑,这真不像他的作风。
    “帅哥,营业了没?”
    突然,背后一声男嗓传来。
    他的思绪被打断,回神,转身正要扬起职业笑容。“不好意思,还在准备申,可能要——”
    然后他住嘴了。
    是金士成。
    他一下子楞住,居然连金士成都亲自登门拜访,这些人真这么闲吗?他们跑不累,他自己都先烦了。
    “怎么又是你?”他暗啧,回过头去继续忙他的。
    金士成冷笑两声,道:“什么“又”?老兄,我今天才第一次来,好歹你也表现得热烈一点吧。”
    “没差别,反正你手底下的爪牙我一律视为是你本尊。”
    “真过分,居然说他们是爪牙。”
    冷嘲热讽丝毫影响不了金士成,他挂着微笑,在狭小的店面里四处看了一看,便找了张椅子坐了下来。
    “有什么好吃的可以推荐吗?”
    听了,叶东旭瞧了他一眼,准备食材的工作被打断,既是不悦也是无奈。于是他吁口气,道:“我现在只能给你最简单的炒肉丝、炒牛肉那些。”
    “那就这些吧。”
    语毕,金士成闭上了嘴,安安静静地翻着桌上的报纸。
    他翻了翻社会版、翻了翻国际新闻,叶东旭则是抓了一把牛肉丝、一大盘的青菜,先后丢到锅里去热炒。
    这感觉真是他妈的诡异。自己的前老板就坐在背后,西装笔挺地等他端上一盘葱爆牛肉——更何况现在才早上九点半,什么样的人会在早上九点半跑来吃快炒?
    一会儿之后,他上菜,然后在金士成的对面坐了下来。
    “我就直说了吧。”叶东旭道,反正彼此都不喜欢浪费时间。“不管你打算再叫谁来都一样,我不会回事务所。”
    金士成放下报纸,瞟向他,笑了一笑。
    “我有说要叫你回去吗?”
    “不然你来干什么?”他的脸上毫无笑意。
    “我只是路过,就顺便进来尝尝你的手艺而已。”
    闻言,叶东旭这会儿倒是笑了出来。最好他会是路过、顺便。“你当作我是现在才认识你?”
    金成先是挂着笑容,不语。半晌过后,他取来筷子,夹了一条牛肉丝送进嘴里,嚼了嚼。
    “嗯,好吃。”他给予赞美。“你如果不去打官司的话,一定可以当个很出色的主厨。”
    “我现在不就正在做了?”莫名其妙。
    “可是,”果然有但书,金上成又夹了一条。“你还是适合打官司。”
    沉默一阵,他继续道:“厨艺在你之上的人满街都是;可是打官司,你比谁都行。”
    “那还真是谢谢你的鼓励。”叶东旭翻了个白眼,就要离座。
    “这里有个价钱。”
    金士成突然放下筷子,伸手摸进西装内侧的暗袋里,拿出一张字条。“昨天晚上有个人来我办公室,开了一个价,说指定要找你辩护。”
    叶东旭皱了眉,指定要他辩护的人多如牛毛,这不是新闻了。
    “是吗?真奇怪,我怎么一点都不惊讶。”
    暂且不理会他的冷言冷语,金士成将字条摆桌上,食指一按,滑到了对方面前。
    “这是对方的开价。”
    看着字条上的数字,叶东旭楞了几秒。随后,他很快地醒神。“这么好的价钱,你自己吸收就好了,事务所是没人才了吗?”
    “对方要的不是减刑,也不是缓刑。”金士成向前倾了些。“对方要的是无罪。目前无罪的全记录只有你而已。”
    听了,叶东旭笑了出来。
    “你们太看得起我了。我才打过几年官司?三、四年和三十年的记录怎么能放在一起谈?”
    见他丝毫不动心,金士成一对粗眉微微蹙起。“你听好,对方是东电的大老板,你知道这新闻吧?”
    ——原来是小开性虐女友案。
    “他不想冒这个险。”对方继续说道:“他昨天说得很明白了,他要的是一审就能无罪判决。这新闻对公司伤害很大,他只希望尽快解决掉。”
    “那她呢?”叶东旭突然开口。
    “你是指什么?”金上成不解。
    “那个女孩子。”他叹息,语气平静:“那女孩受到的伤害就不大吗?”
    金士成一楞,这家伙哪时会开口谈道德了?
    “总之你考虑考虑,这价钱不是年年有的。”他从口袋里摸出那只dunhill皮夹,付帐。“过两天我再打电话给你。”
    他最讨厌有人对他说些什么道德正义的东西。
    然后他提起公文包,抚了抚西装。
    “哦,对了。”他故作闲聊般地问道:“话说回来,你这手艺去哪学的?”
    他记得过去几年间,叶东旭几乎是天天睡在办公室里,哪来的闲情逸致去学什么烹饪?
    叶东旭看了看他,也站起身,一副送客的姿态。
    “我爸教的。”
    “你爸?”这答案让金士成有些意外。
    更精确地来说,这是他第一次从叶东旭嘴里听到“爸”这个字。
    “我爸就是快炒店的师傅。”
    “真的?”金士成扬扬眉,顺着往下问道:“所以你爸现在退休了,把整间店交给你?”
    被这么一问,叶东旭静了静,才道:“不是。他现在人住在屏东的一间安养院里。那里环境还不错。”
    听了,金士成牵牵嘴角,没打算继续扯这个话题。
    “好吧,那就先这样,拜托你好好考虑。”
    语毕,金士成离开了,留下了一摊烂情绪。
    看着那盘只被吃了两口的炒牛肉,叶东旭突然有些恼怒,却也有些空虚。他想起了父亲当初在店里忙得团团转的身影。
    那只不过是一年前的事,此刻他却觉得很遥远。
    从前他以为自己不在意。
    直到现在他才明白,原来自己是如此的内疚、自责。如果不是他,父亲的摊子不会被那些激进分子砸毁;如果不是他,他们一起同住的老公寓不会被人喷上不堪入目的字眼。
    一开始他还会试着提起告诉,直到后来,他自己也懒了、随便了;至于父亲,则总是苦笑以对,甚至以休养之名,搬到了台湾的最南端。
    父亲说:“安养院不错,反正都是老人家,有伴我才不会无聊。”
    当时他没有怀疑父亲的话。而现在,他却对那句话的真实性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强烈质疑。甚至他渐渐开始认为:当时的自己只是因为怕麻烦,所以选择性地相信——父亲是真的想去安养院。
    “我来拿我的手提袋。”
    听见她的声音,叶东旭抬头对上她的目光,一时之间突然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
    几秒之后,他才回神过来,连忙在身上草草拭干双手。“我刚才还在想说你没来拿怎么办。”
    他尴尬一笑,转身从柜子上取下那只提袋。
    “今天比较早下班?”将提袋递给她,随口问道。
    十点,其实并没有比较早,就差不多是她正常的下班时间。他只是在佯装自然,只是在找话题。
    “也没有提早啦”她扬起唇角,轻笑两声,伸手接过自己的东西,反问了他:“你要打烊了吗?”
    “还没。你想吃些什么?”
    “哦,没有,我刚吃过了。”她连忙摇头摆手。
    “好吧。”
    他应声,而后是一阵沉默。
    两人面面相觑,觉得好像应该说些什么,却又觉得什么都不该说。好一会儿之后,粱若颖率先启口。
    “那我就先”
    “听说你可以转销售了?”他突然出声。
    她愣了愣,忙道:“是呀。你怎么会知道?”
    “中午你们店长来吃饭,有稍微提了一下。”
    他说得避重就轻,但其实杨景安说的可多了,包括像是什么“我家小朋友的那六个物件是你介绍的吧?”
    又或者是:“怎么我认识你这么久,都不见你介绍物件给我去谈?”
    当然,也包括了像是“你该不会对我们家的新人有兴趣吧”之类的话。他当时答得很敷衍,现在换了一个对象了,答案却不见得有变得比较具体。
    话题又跌进了死胡同。
    梁若颖站在店门口,掌心依稀出了汗,心脏不听话地狂跳着。她多希望他能稍微提一下早上的事,说什么都好,至少提一下。如果他有那么一丁点在意她的话,他就不该保持沉默才是。
    几秒钟的时间悄然流过。
    她想,她是等不到了。
    “那晚安,掰掰。”
    语毕,她掉头迈步走出了他的视线。
    她不懂,到底是自己一厢情愿?还是自己的脑袋真的不怎么灵光?明明就可以在他眼里读到一丝丝的情意与不舍,为何他却什么话都不肯说?
    “若颖!”
    突然他唤了她的名。
    她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见他追了出来,心里一阵紧缩,丝毫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他,而且喜欢得这么深。
    “若颖”
    他走到她面前,轻吁了口气。
    她望着他,一双眼睛直楞楞地望着。她以为,自己可以预想得到对方即将开口说出的话,但事实上,她什么也想不出来。
    她的脑袋空白了。
    “怎么了吗?”这是她唯一挤得出口的字语。
    “我——”他好像被噎了一下,轻咳了声,继续道:“我不是不在意昨天晚上的事,那是因为”
    他停住,她则是凝视着他,静待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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