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鸟儿回家。
    小厅中,小小圆桌前,贾立搓着两手,面带笑容瞅着碗中热腾腾的白米饭。
    前一刻,小仆端完了菜退出去,他便一把抓起手边的筷子夹了两大块白斩鸡,豪迈地扒了饭一起送入口;胡乱咬了咬,瞄到胡厨子拿手的咸猪肉,又忍不住长手夹起,正欢天喜地地往嘴里送,忽然意识到一旁的大人。
    江兰舟手中端着饭碗,却迟迟未动筷,双眼注意着窗外暗了很久的天色,眉间久久未曾松开过。
    狼吞虎咽了一轮,注意到大人尚在发呆,贾立收敛了些,吞下口中食物,问着:“大人,您不饿吗?”
    江兰舟回过头来,看了贾立一眼,直觉将手边的咸猪肉与另一头的青
    菜豆腐交换了位置。
    “谢大人。”美食当前,贾立从不装模作样,言谢过后便又多塞了几块肉入口。大人嘴刁得很,这胡厨子是重金礼聘、举家一同由靖州易离请来的,估计大人的俸银有一半都给了胡厨子。从前在京中也不是没吃过精致好料,但总觉得拘谨了些,不及北方大口吃肉的豪爽痛快。
    抬头,见大人将汤碗端在嘴边,然久久未沾唇,眉似乎又拢得更近了些。
    “大人汤不好喝?”贾立关心地问着。大人嘴刁,对于汤品尤其注重,此刻脸色略沉,想必是汤不对口。
    “不会。”江兰舟看了护卫一眼,顺手拿起桌边空碗,替他舀了点汤。“猪腱肉清炖的汤,哪有不好喝的?你爱吃肉,多吃两块;那咸猪肉太燥,尝过也就罢了。”
    贾立微楞,放下手中碗筷,双手恭敬地接过汤碗。“谢大人”小心翼翼啜了口汤;考虑一阵,再看向大人时,他问着:“大人,是不是太久没办案子,这生疏了?”
    本已望向别处的江兰舟缓缓回过头来。
    “唔其实这也没什么的,大人。”贾立安慰着,以大人称赞过的温暖忠狗双眼表示无限关怀。
    大人从前在京中自是办过许多大案,可那时底下有多少人供他使唤,他手里又有多少银钱可买通关卡;更重要的是,当年大人背后还有朝中那人撑腰,一声令下,什么细节掌握不到?
    若不是三年前那一跤跌得太惨,如今成了大理寺左寺史也不出奇的贾立悄悄瞄了眼大人两眉间的皱褶,再看那沧桑许多的面容,暗自摇摇头,真是不可同日而语呀。摇摇头,再摇摇头。
    曾在那么高位之人,受了打击,不若以往意气风发,没了过往办案心思,这难道不是意料中事?
    贴身护卫眼中有股泛滥成灾的同情,江兰舟挑挑眉。
    “大人,是说这儿天高皇帝远的,死的又是个外地人,就算抓不到凶手,让此案成了悬案”贾立试图多说些安慰的话,让大人食欲好些、舒舒眉头。“也没人能把您怎么样的。”
    “”深吸了口气,江兰舟看得出来他很努力,想了想,把手边的小碗卤牛肉与那头的炒豆皮换了位置,道:“若是嘴上闲着,就多吃点吧。”
    他说错什么了吗?贾立张了张口,本还想再说些什么,一字都还没吐出,身后敲门声便响起。
    来人才在门上叩了一声,江兰舟便应:“进来。”
    推门而入的是魏鹰语;早晨出衙门时还是一身月牙白的长衫,此刻狼狈模样有如滚过烂泥略过贾立微讶又带点看好戏的表情,拉了张凳子到桌边坐下。整日未进食,他又饿又渴,便随手拎了汤碗,也不管是谁的,就这么一仰而尽,留下当中肉块再丢回贾立面前。
    “陶知行呢?”半掩的门后空无一人,江兰舟问着。
    “觅食去了。”正确来说,是往厨房的方向走去;既已回府,他的任务完成,管那陶阿九是要上厨房、回房还是去惠堂夜游,全都不关他的事了。魏鹰语一脸乌云密布,径自添了饭,大口扒了起来。
    “你暴了行踪?”江兰舟语气中没有责备,只是有些讶异,毕竟鹰语
    行事一向谨慎过头,少有意外。他派鹰语跟着,一方面是想探探陶知行出衙都做了些什么;另一方面怎么说都是老友家人,初来乍到,人生地不熟的,有人跟着总是安心些。
    “”大人话中涵义他听得清楚,咬下咸死人不偿命的咸猪肉,魏鹰语放下筷子,从袖中抖出一团布包,交给大人时道:“陶仵作说要将此物转交给大人。”
    盯着那脏兮兮的布包,江兰舟伸手接了过,在掌中摊开。眯眼瞧了个仔细,顺手用布抹去烂泥,露出一枚尾处系着麻绳的帐钩
    江兰舟想起尸体双脚布满刮伤与勒痕,也想起今晨端详过伤处的陶知行吩咐备妥数种不同的钩,目的是找出凶器。他让鹰语带人跟着,一日里前后来报的两人皆道陶知行在城外池塘边打捞着什么。
    打捞着什么?
    或者该问,陶知行究竟真正在找寻着的,是拼凑真相的物证,还是堆砌自我肯定的物件?隔着布料,手里握着勾住了一条命的钩子,半晌,江兰舟问道:“没有话交代?”
    若不是因为太好奇、太不相信陶仵作出了衙门向几人问了路,便直奔城外那几近干涸的池塘,花了整整一天,坚信定能从一堆烂泥中挖出个屁,他也不会盯得眼都凸了,一路饿着也不敢将视线移开,就怕漏看了什么小动作,更加不会把自己弄成这副模样了。魏鹰语哼了声,没好气地反问道:“大人不是早已知道谁是凶手了?”
    当初传了数人来问话,大人便在当中几人名字上做了记号;见过陶仵作验尸,大人八成肯定了凶手为何人。花那么多工夫从日江找了个仵作回来,不过是想确认自身推断无误罢了。
    相信自我的判断是好的,但相信过头就危险了。江兰舟问道:“陶知行说了些什么?”
    过去三年来几乎都只见到大人懒散的模样,凡事皆无所谓,所以才养成他与贾立的没大没小吧。魏鹰语缓缓吞下口中嚼了许久的饭菜,提醒自己,再怎么平易近人、再怎么愿意与下人平起平坐,眼前人仍是个县令,而此刻他是个师爷。抿抿唇,他照实回道:“陶仵作说凶手用此装置将此人困住,表示凶手明白自己处于劣势,不这么做的话便没了把握。”
    “所以,这是早就预谋好的,并非临时起意或误杀。”喃喃地,仿佛自言自语,江兰舟闭了闭眼,眸色却是暗了几分。什么样的深仇大恨,需要预谋夺人命?办案多年,仍不禁想问。
    “陶仵作正是这么说的。”愣了一会,魏鹰语才点头应道。观察一日,他直觉陶仵作与大人的思考方式很类似。分明所见之物相同,旁人皆只看见一个结果,而满腹疑惑;他二人却早已顺藤爬上,联想到了事发的源头。
    魏鹰语想着回衙的路上脑中不断浮现陶仵作验尸时,大人写下的字句;虽是用不同的方式推敲,单凭问话与观察,大人确是早锁定了凶手,而陶仵作只是提供了线索让大人更加肯定。
    那么,为何此刻大人还要黑着一张脸呢?此案近日就能结了,是好事,不是吗?
    当魏鹰语再望向大人时,他已拾起一旁的碗筷;又望了一会,就闻那略带嘲弄的声音说道:
    “那么你为何会弄得如此狼狈?”
    此话一出,一直默默听着两人对话的贾立毫不留情地朝魏鹰语那斯文但粘了泥土、与不知是挤成一团的杂草还是尘渣的脸上喷笑出声。
    魏鹰语深吸了口气,翻出月牙衫子上仅存的一处白净袖内布料抹抹脸,咬牙恼道:“路见不平尚要拔刀相助,眼前有人在烂泥中滑倒差点灭顶,能袖手旁观吗?”
    江兰舟明白自己有点明知故问,果然离京之后太闲了吧,才会觉得捉弄人很有趣。终于,眉间松了松,夹起几样已凉的菜,祭祭五脏庙。
    大人表情和缓许多,贾立顿时心情大好,更不会放过嘲弄魏鹰语的大好机会,他嘿嘿两声,道:“平时魏师爷行事稳重,少有事情在掌控之外,今日也算踢到铁板了。”
    魏鹰语斜睨着贾立。早知道他们三人是乌合之众,凑在一块儿什么大事也成不了,彼此挖苦倒是少不了;几年朝夕相处,他已充分理解贾立其实不如外表木讷。“能把人平安带回,还不能交差吗?”
    难得魏鹰语采取哀兵策略,应该是真疲累了,想藉此结束话题瞧着那垂头丧气的模样,啧啧啧,贾立禁不住要乘胜追击,务必将之彻底击溃。“魏师爷此言差矣。从前不老是叮嘱属下凡事要有自我要求,切不可求交差了事才好;好比说那回大人差属下回京送信,属下中途丢了信回府请罪,那回魏师爷可是将属下骂到臭头——”
    “我何时骂过你了?”现在回想已有些模糊了。初识那时,贾立说话可有如此咄咄逼人?魏鹰语努力忆当年。
    “也是。不是骂、不是骂,”贾立承认自己说得夸张了些。“是念到属下头疼了两个月有余。”
    言下之意,贾立也想跟他杠上两个月?魏鹰语垂下肩,朝大人求救:“跟踪一事,我本就不擅长。”
    江兰舟眼带笑意,诚心说着:“魏师爷谦虚了。”
    是他被烂泥沾得昏头了,大人的本性是危恐天下不乱,怎么他给忘了?魏鹰语闭闭眼,决定还是自救一番吧。“贾护卫这么说就不对了,我那时是为了救你呀,你怎能恩将仇报呢?”
    闻言,贾立楞了楞,不明所以然。
    瞟着他,魏鹰语冷笑着解答:“贾护卫是宁可被我念,还是被大人念?”
    “”“那不得了。”
    “这这”贾立这了半天仍吐不出回话,只能暗自扼腕。当年娘亲督促他多读点书,他真该乖乖听夫子讲课;瞧眼前这人,不过是多读了几本书,竟真能每回都教他对不上话。
    “唉,”魏鹰语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乘胜追击:“只怪我跟着大人的时间没贾护卫长,官阶月俸却高过你,是因如此吧,你才处处瞧我不顺眼”
    “魏师爷!”
    “贾护卫?”
    “你莫要自恃有好口才,便次次欺我。”
    “分明是贾护卫先开始的”
    脸上是若有似无的笑意,江兰舟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单手捧着汤碗,另一手来回抚着证物的帐钩。
    无意义的磨牙斗嘴持续到晚膳后,直至深夜遣走了吵闹不休的两人,江兰舟回到书房;而那书房烛光,燃至天明才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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