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落不停。
    才知原来,福平的隆冬,不如想象中宁静。
    陶知行在房中呆坐,房门敞着,府中小仆一会跑过来,一会跑过去。
    大人即将被调回京中,成日忙进忙出的。自那日深夜廊下遇着后,她见不上几回。有日听见衙役们嚼舌根,方知大人将入刑部,在钱大人身边待着。
    原不愿为陈、钱两位大人做事,眼下此举,是为何?她摸不清。
    前不久大人上京一趟,回来后便吩咐即将至刑部任职,再过不久就要先行;至于那满坑满谷的书籍、案帐,这几日点妥上了封条,待初春雪融后再由头翁押车上京。
    当初说好随大人到福平两年,眨眼过了一年,他已要离开,那么,她是不是该打道回府?
    刑部不比偏乡小县,都堂任职,需有功名在身,就算是仵作,也非寻常仵作,不是一个小小女子能胡来的地方,就算刑部当有更多案子,或能令人眼界大开,可仔细想来,那不是大哥会允她涉足之处。
    单手支面,陶知行望向了窗外。她花了番工夫来说服自己,该知足,该见好就收。
    拖延许久,她终是提笔写了封平安信回家。
    没敢写给大哥,她写给了三哥,说明事情原委,并道她将回日江一趟,今日起程。此事还未有机会向大人开口,总想着下回见着他必要打声招呼,眼下,大人去了山城县不知何时回来,也就不必说了。反正她不擅长道别,留张纸条也就罢了。
    她现在该烦恼的,是回到日江后该面对的事。
    齐玉县之事传回日江家族中人怪她、怨她,那是自然的,她没一点冤枉;而长兄如父,大哥原来为自己说好了一门亲事,事到如今婚事该要取消了。大哥或许不会让她出面,那么至少,她得向大哥当面谢罪。
    她已准备好要承受怒骂责罚,就算造成的伤害,无法挽回。
    这么想着,她该早早起程,早些回到日江,也早些面对应有的责问。
    回头,床上放着她的包袱,里头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几本书册,昨夜已整理妥。该收的都收了,她的心也收妥了,只剩
    陶知行望向窗边放的一物,是那晚大人留在院中窗边的精巧布包。厚厚的白布绣金线,所绣是两棵不知名的树,再结上一个看起来极为复杂的,结扣,她没胆拆开,怕系不回去。
    包着什么?
    布料过厚,她摸不太出来。
    大人可知道自己落了东西在院中?是无意,抑或有心?
    她是起了点私心,于是没归还、没问起,就这么收着。
    今日一别,山长水远,身分悬殊,大约是不会再见;这世上,或许有些谜就只能继续是谜。
    她偶尔想起,猜猜着这布包当中是何物,也就能忆着曾有这么样的一个人,不曾瞧不起陶家仵作,不曾对她所做所为皱眉;也许,大人不是个好人,也有些难以捉摸,在她看来却是个不错的官。做为仵作,跟在大人身边一年也学了不少活人的想法。
    所以,就此一事,让她继续猜吧。
    陶知行起身,拎起了包袱,最后再看那精绣的布包一眼,深吸了口气,转身离去。
    雪白一片的路上,无人。
    陶知行独行。她将包袱绑在身上,两手收在缝了皮毛的袖中,一步一步踏在深过脚踝的雪中,但觉寒意入骨。福平到日江不是太短的路程,大概也没人蠢得如她一般,赶在深冬时分上路,也许她该顾车或借马的
    不过走得缓慢点也好,可以多看几眼此地。
    蓦地,她停步,侧身回头一望,后头是一路走来在白雪上踩出的脚印。
    她不是一个爱往回看的人,只因深信后悔无用;既已踏出,又怎么可能回头?此刻心中的踌躇源自什么人,她心里明白;然而一年不是很长,他对她的影响还不够深远,过些时候便会淡去。
    陶知行这么告诉自己,于是转头向前,又再迈步。
    继续走着,四下静得有些可怕,寒风拂来,她拉高了外袍衣襟,遮上冻僵的鼻头,将半张脸埋进里头取暖。
    又不知走了多久,身后传来些声响,她没留意,直到有辆车由身边经过,到了前头不远处停下。陶知行眨眨眼,又缩了缩肩,眯眼睨着那车横着挡去了她的路,疑惑地又向前了几步。
    待她走近,那车帘掀起,当中之人正是江兰舟。
    黑眸落在她包裹得密实的脸上,他声音偏冷地问着:“去哪?”
    他的脸色十分苍白,想必是因近来忙碌睡得少所致,眼下两抹隐隐的黑,但瞪人瞪得很有力转转眼,陶知行如实回答:“回家。”
    “京城在那头。”他抬了抬下巴,望着她身后的结路,那同样被雪掩盖的上京路。
    京城?是因声音闷在衣襟中,所以他没听清楚她刚才说的话?陶知行拧拧眉,将遮去半张脸的前襟拉下,道:“小的正要回日江。”
    江兰舟头微低地与她对视,那双眼中没有试探或捉弄。
    自入冬后从京中返回,他便日夜忙着。钱大人令他尽速回京,县衙之事将暂交山城县的李大人代为打点,许多事务得要吩咐清楚,省得日后麻烦。
    早先他打山城回来,小仆来报,说她背着包袱离府。来到房中,见到了她留下的简短字条,短短几个字,显得没有一丝留恋。
    过于忙碌,所以忽略了她这是他的不是。
    江兰舟将车帘绑好,双手盖在口鼻呵着气,接着,他长手盖上了她冻得发红的鼻头。陶知行明显一僵,他似是喃喃道:“深夜廊下窗边说话,以为你听懂了几分,但其实你从未响应,是我自以为是了”
    陶知行直觉要退开,却被他掌心的松墨香勾住,只能楞楞听着。
    她眼底尚有些防备,江兰舟说道:“年初到日江,为的只是讨来一人为我阅帐,何时开始竟觉两年太短,我记不起了。数年前的一事在我心中结下难解心结,我满心想着赎罪,想着为日阳做些什么;若日阳愿意,我便给她个名正言顺的身分。世上知心人难寻,但有人从此相伴,彼此照应,若那人是日阳,就算她心中对我始终有埋怨,或甚至想着报复,也是无妨。这想法何时起了变化,何时开始盼望身边之人能知心、能真心我亦记不太起了。”
    人的贪念在不知不觉中蔓生,顺着藤蔓而上,去寻那起点,却是越理越紊乱。需要思考的事总是过多,太难分辨她是何时入了眼里、心底,回想起来,觉得她嘴中衔住包子的模样可人,她不经意的许多举动令人心生怜惜;而书房之中,她瞧着午睡成死尸一般的自己,那专注,令他起了独占之心。
    在福平的日子里,两人不断交换想法,谈的是检验,他却借着一次又一次的书写往返,发觉了世上有一人,能信任,能依赖,能理解他的执着,并耐心相待。
    于是不想放手。
    大人话语之中有她不太想深思的涵意,陶知行缓缓退了步,是因他的掌心发烫,有些灼人。
    江兰舟看着两人间拉开的距离,他收回手,将收于怀中之物递出。
    置于掌中向她递来的,是留在房中的布包。陶知行垂下眼看着,还未接过。
    那结尚在,所以江兰舟知道她并未看过当中之物。他温声道:“拆开。”
    陶知行迟疑良久,才依言接过。
    在他的注视下,她还是拆了繁复的结,翻开相迭的厚布,冰冰凉凉,一把雕兰的玉梳。她瞪着手中之物,长指摸过角落痕迹,这是
    “福平男女定情,定是送簪送梳,意寓结发,再以金丝绣包妥结好,代表悉心呵护。你我都不是此地人,但也算在此结识、相知我想你那夜没听见我说的话。这段日子你拿着此物却没开过,是为何,我不过问。”江兰舟说着,低头瞥见她捧着玉梳的长指发白,他跃下车,大掌包住了她的,字字清晰问道:“那么现在,你还不明白?”
    明白什么?陶知行看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不说话。
    一个有志之士要回京了,拖着她做什么?他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假以时日或许能爬到更一局的位置,成就更多的事。她听说官员被赐婚较易出人头地,有点身不由己,可多是门当户对,又或者对彼此有利的对像;总之怎么想,身边之人,都不该是个端不上台面的仵作吧。
    生在仵作之家,她惯了身在贱民之阶,不会妄自菲薄,却不代表她想攀麟附翼,飞上枝头做凤凰。
    双手感觉他轻轻收紧的力度,陶知行抬眼与他相望。
    江兰舟深深瞅着她,不怕自己将情感表现得太过露骨,就怕她装作看不见。
    陶知行想避,然而避得开他的注视,却避不开波动的心跳。
    眼前一片雪白之中,他沉默,四周更显寂静,那夜他说过的话,在无声之中散开
    “若不是我,你无需经此一遭。若不是你,我也无需恼这情关。这发,我替你束好了,往后要解,也只有我能碰。”他的话,字字烙在她脑海。他轻柔地为自己梳妥系好散乱的发,他的心疼,他的歉意,他的温柔,他的珍惜
    这些,就当作一时的内疚心起、另一次的逢场作戏不好?如今追来,又是何苦?
    陶知行闭了闭眼。她关上耳关上心,难道不是最好的结果?
    她的顾虑,江兰舟能猜想得到,然而他从不以世俗的标准选择身边人。贾立生于屠夫之家,他视为兄弟;日阳为青楼女子,他想过长伴左右;曾经尔虞我诈的官场,她的大哥是他唯一交心知己她太知天命,面对事情的坚持与脆弱,他都见过。
    此刻,他求的是她的无惧。
    江兰舟缓缓松开她的手,说道:“在漱石轩,我见你喜爱这玉梳,虽是有瑕,但我以为瑕不掩瑜;如同你见到它的美,有别于其它,此梳美在独一无二。所谓好或者不好、理当自傲或自卑、身分地位高低,差别从何而来?不过是各人心中吧。”
    陶知行没有反驳。他说得有理,可事实是,人总将此差别加诸他人身上,加以评判。就算她能不在意他们之间的身分之别,试问,上京之后,都堂之上,他该如何自处?
    “知行,”见她低头不语,江兰舟轻唤了她的名,道:“你我相识不久,可我自觉对你认识得已够深;我以为只要是你认定之事,便不会在意外界怎么看。是我想错了吗?”
    能面对外头的打量眼光、鄙夷视线,是因她知道转过身后,家中有稳重的大哥、宠她护她的三哥。陶知行悄悄握了握手中渐暖的玉梳,若她收下,站到了他身边,谁又能保证这一刻的相知相惜不会有改变的一天?
    大人不也曾将她的心意推到门外,防她防得密实?眼下回心转意,哪天又会有了旁的想法将来总是未知的,如同一年前她也没想过会来到福平,会遇见大人;然这相遇不是坏事,与他一同面对变量,或许
    或许也不是坏事吧?
    可她就是胆小,她就是缩头乌龟,她就是信不过朝三暮四的活人,她最不愿就是见到他的为难,起因是自己。略略的赌气,她脱口问着:“小的不在意,可小的又怎知大人真能一生不在意?”
    那话语中的一点倔,江兰舟听得清楚。她肯松口,已是够好。
    他不是没有挣扎过,不是没有努力要将她完好地送回日江去,以履行与老友的约定;他曾抱着这样的想法将她留在齐玉边界的驿站,却只将她卷入更多是非之中。
    带她上京,绝非易事,然而她已成了自己最大的弱点,如何能不放在身边看着护着?过往有过的憾事,他不想重蹈覆辙。
    可惜,他只擅长堂上讯问,用尽心计,套出真相;他不擅长哄人。她曾对自己表露过了心事,现今该怎么得她信任,该怎么把话说得动人,才能留住她他不知道。
    眉心皱着,许久,江兰舟说道:“我是否能不在意就如你说过的吧,在一个人身上留下伤痕的凶器是什么、推断精准与否,不是口上说了算的,当花心思去研究、去引证。我的心,你不用双眼去看去感受,光是猜测,妄下评判,如何能算数?”
    那语气,像被判了冤狱。可他说的一死一生,两者怎能混为一谈?
    死者不会变,她只需依着摆在眼前的线索一步步回推死因;活人永远在变若她估错了呢?后果又是谁来担?
    然而陶知行明白了他想说的。她能不顾一切挖掘、推断过去的事,面对未来,她却在原地等待不曾觉得这有什么不对,是因没有遇见过一人、一事,引起心底的盼望与期待。
    原来,他真将自己看穿了咬着唇,陶知行怯怯回应他专注的眼。
    她不爱猜测,不爱心中迷惑之事就这么悬着;路途上,苍茫白雪中的回眸,包含了太多的犹豫与不舍,只是她不敢承认,她故作潇洒。
    她在动摇,江兰舟看得清楚,于是他道:“你能花上整整一日,在烂泥中找寻不知道根本存不存在的几尾帐钩,也能花上数月与我琢磨过往案帐,我相信你亦是不在乎花上数年去研究、去发掘更多检验之事。那么,你何不花些时候在我身上?”
    陶知行不同于一般女子,不会可惜青春年华如何消磨;在她的想法里,时光不会虚耗,她寻的是一种确信。
    而那确信,可能要两人走到尽头才能得到。
    承诺未来,太过飘渺;他能保证的,只有一事。转转眼,他试着扯开话题道:“知行,你可知,刑部所收的案帐要比大理寺多上许多,我奉钱大人之命校对、编写法典,自当时常阅帐,也将时常进出刑部惠堂”
    静静听到这里,陶知行眨眨眼,从那双眼中不自觉流露出光彩。
    与那光彩相比,仿佛早先他说的每一句话,她都左耳进右耳出,无法被打动这饵能钓到鱼,他早知道的。江兰舟失笑兼苦笑,对她伸出了手。“随我上京吧。”
    陶知行低头看着他向自己伸出的手,那温暧,她感受过;置于身侧的手动了动,还是举旗不定。
    “来不及同你说,可事情始末,我已与知方说了。如今得的,是他的默许。”公堂散发,她与他都欠老友一个交代。此话一出,她有些惊诧。
    江兰舟苦笑依然;在老友面前,他言而无信、他小人卑鄙。“或者,你
    现在回你大哥那,待春天雪融,我回京中再差八人大轿抬你上京?”
    陶知行有多敬重这大哥,他自是明白;可他也有私心,一趟日江,会否让她退缩,他极不愿去赌。然而更加不愿的,是强留住了她的人,她的心却惦挂其它。
    陶知行蹙起眉。大人已向大哥解释了一切她该想到的。
    若不是大哥早知道这头发生的事,迟迟未收到她的平安信,早让三哥来找她了
    这让人不禁去猜,在她不知道的时候,大人还做了些什么?
    “不了。”终于,陶知行摇摇头说道:“路途遥远,很折腾,不如同行吧。可若路上累了倦了,大人的肩背还能借来休息吗?”
    听懂了她话中意思,江兰舟温温笑应:“自是可以。”
    冰天雪地中,陶知行两颊微热,悄悄地瞄了他一眼,而他唇畔勾笑。
    一手握紧了那玉梳,另一手,交到了他手中。
    江兰舟紧紧握住了,然后,一把将她拉上了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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