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氏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装小姐的样儿!凭本事进来的?她有什么本事?我家三代都在这大理寺里当差,可从来没听说大理寺会招个女卒女丞,再发一份饷的!别说大理寺还另发了好些东西,就算是朝廷给的俸禄,叫你领这个俸禄的人,不是你的恩人吗?
    扫地、擦桌子罢了,是个人都能干的活儿,就非得是你?”
    付小娘子又忙劝她,霍二娘胳膊一拐,勾着吴氏的脖子说:“来来来,别气啦!没听大娘子说么?先干活儿。”
    那一边,两个女丞回到自己的房里也商议上了。
    崔佳成道:“小武,这事儿你怎么看?”
    武相道:“阿姐,这事儿可大可小,咱们就不必再叫它宣扬出去叫别人看笑话了吧?”
    崔佳成道:“这个周娓气性也太大了,我看她小孩子家这脑子还没长好,也不知道是听了哪里的混账话就自满了起来,一点礼仪规矩都没有了!笨不打紧,心不能邪呀!得好好调-教!”
    武相道:“阿姐说的是。据阿姐看,眼下要怎么做呢?”
    崔佳成道:“咱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又没有外人,咱们就直说了吧。这事儿不值得叫上头知道再费心的。既然派了我们两人,就是信任我们。”
    “是,遇点小事就上报,也显得咱们太无能了。不但要平息风波还要快,不然等女囚来了,又要提审,又要巡视,上头肯定能看出来。”
    两人小算盘也有一些的,现在为处置这一件事便又合作了起来。
    崔佳成道:“周娓那个样子,现在就算咱们罚了,她也未必就服,万一到了要紧的时候她当着上官的面发起疯来就不好了。先安抚下来,再徐徐图之吧。”
    武相道:“也只好如此了。”
    武相走出去,抓着路过的付小娘子,先问付小娘子:“我们到的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付小娘子左右为难,武相道:“记不得了?你当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记性吗?”
    付小娘子小声把自己听到的说了:“不敢说一字不差,大概就是这样了。”
    武相叫她把车小娘子叫过来。
    车小娘子由好朋友甘小娘子陪同,甘小娘子就站在门口:“我等你出来。”车小娘子跟朋友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到了上官面前又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心里仍然是觉得自己没错的。
    崔佳成问她:“你怎么与周娓争吵起来的?”
    车小娘子突然就来话了:“是她!不好好干活儿,还那样说祝大人!”
    崔、武二人都觉得奇怪,甚至有点疑心车小娘子对祝大人的好感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崔佳成道:“你从头讲起。”
    车小娘子跟周娓就搭了那两句话,说的与付小娘子相差无几。崔、武点头,车小娘子受到了鼓舞,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祝大人多好呀!”
    崔佳成故意套话,道:“怎么说?”
    车小娘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吃饭肚皮大”被人嘲笑,而是说:“大人,咱们每月还有额外的钱,您道是怎么来的?”
    武相道:“这还有什么来历么?”
    车小娘子就含糊地说:“头天大家一块儿吃饭,他们男的嘴贱,我们理论时祝大人来了。我正好身上来了事儿,他看到了什么都没说。就说,女的吃不了男的那么多,省下这点钱就发了……”
    崔佳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说:“周娓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车小娘子说:“就是!”
    武相道:“万没想到……”
    武、崔二人让车小娘子:“你不要再与她起争执了,交给我们来办。你去把吴大娘叫来吧。”
    “是。”
    吴氏很快到了女丞的屋子,这里比她们的屋子强不少,日常也是她们在打扫。她进了屋子就站在一边,崔佳成让她坐,她也不马上就坐了。武相道:“坐吧,正有事要问你。”吴氏才坐了。
    崔佳成问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氏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姓周的想拿捏人呗!小车也没说错她,她就是打瞌睡了。她就不想听别人的说,好窝里横着走!辖制完同僚再撩惹上官。”
    武相道:“你家在大理寺三代当差,又代我们掌过钥匙,大理寺的事儿,你想必是极熟的?”
    吴氏道:“是。”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武、崔二人要责怪她今天吵架,那她就要吵个大的!再不济,也得回家跟丈夫、父亲念叨念叨,使他们同小祝大人说说,好让小祝大人提防一下这些白眼狼!
    崔佳成道:“据你所知,大理寺里有人说了混账话,又有这样的冲突,该怎么办?”
    “赶出去。”吴氏脱口而出,又泄气了,赶人这件事,得看什么人想办。她的腰一松,不再坐直了,闷闷地说:“要是郑大人或者是冷、裴几位,一句话。小祝大人也能。旁人就要费些周折。咱们这儿就没这样的好事了,不能随意撵人,得上报。”
    崔佳成道:“唉,那就是要看咱们自己的本事啦。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她与武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吴氏说的与她们想的一样。杀鸡儆猴,辣手立威,是最快的树立权威的方法,但是这个方法她们用不了。报给祝缨处理,把人弄走,又显她们无能。且祝缨也不一定就会听她们的。
    吴氏起身要走,想想还是不甘心,又回头说道:“二位大人,这样的小东西不能惯着的!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能一嘴抹了小祝大人的功劳,明天就能一嘴抹了咱们呀!您二位不会以为,咱们能有今天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崔佳成道:“怎么说?”
    这就是她与武相比较防着吴氏的地方。吴氏严格上不能说是“刺儿头”,但是她只要戳在那里,就必有存在感。别人都是生手,只有她是了解这个地方的。但崔、武二人再无一个更合适的人请教,许多事情又只能问她。
    吴氏道:“咱们这官职粮饷是他争来的,这您二位想来不会跟小白眼儿狼一样的见识吧?就说说旁的好处。您可一定得把这儿给小祝大人看好了!不能叫小白眼狼坏事儿。不然……整个大理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您出去,随便问一个人,他们都是不愿意小祝大人有闪失的!咱们都是受他好处的!那是个顶顶的好人!”
    她的心里总是过不去周娓骂她是“狗”,太气人了!她哪里是狗了?但她不是个笨人,知道自己如果说“我才不是狗”,一准儿又是另一个笑话了!她真不是狗!她只是知道感恩!
    她爹、她丈夫、她,婆家娘家两头统共领着大理寺三份钱,除了饷还有补贴,她都不敢说是凭自己本事拿到手的。
    “大理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才从六品呢,同阶的就有十来个,上头还有那么些上司,能管成这个样子,是多么的不容易!人得知道好歹!”吴氏努力地鼓动上官,“女监是他老人家起的头儿,出了纰漏,必有人说他的不是,万一把他调走了。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一如当初的左、王二位需要祝缨好好干活一般,也给崔、武二位提供了更多的情报:“大理寺不是穷地方,可也没那么富裕!这是谁的功劳呀?是郑大人把咱们小祝大人放这儿来管事的。”
    她知道的好些事情比武相这个官眷还要详细,拣着与今天的事有关的都给说了。大理寺有哪些是祝缨主事之后给添的好处,祝缨要不在了,她们得有多么大的损失之类。说得多了,猛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说钱,又说:“上情下达,与各部也处得好,多方便呐!下头有什么纰漏的,他看着的都会提醒,教人做好些。有干得好的,也给报功。”
    武相道:“好,我们知道了,你也去吧。不要怄气。”
    吴氏走后,崔佳成道:“吴大娘嘴是利了点,事情倒是说得明白,道理也讲得清楚。”武相道:“得叫周娓知道好歹。”
    两人略一议,就把周娓又给叫了来。
    经徐大娘之安抚,周娓本来气已经顺了一点,心想:什么狗屁主家府里的吩咐?我就不干!我已在这里了,他们还有本事到大理寺拿人?
    到了女丞的屋子,她倒也是站着,但是离武、崔的桌子很远。崔佳成也让她坐下,她谢了座儿,坐得笔直,两只拳头紧紧地捏着放在膝盖上。
    崔佳成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娓咬住了下唇,过了一阵儿说:“就那样,吵起来了。”
    武相道:“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娓道:“她说我打瞌睡么!您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崔佳成道:“为什么打瞌睡?你们选拔的时候也号过脉,不该是身子不好呀?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事耽误了?”
    周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崔佳成道:“要有难处不妨说出来,这大理寺你们来得比我们还要早些,该知道在祝大人手里,大理寺一向体恤人。”
    周娓咬紧了牙关,只管摇头。崔佳成道:“也罢,不想说就不说吧。从来家丑不可外扬,家里的事没有总对外人讲的。既然家里有事不肯说出来求助,就不能把家里的难事带到大理寺来寻人出气。”
    武相道:“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也不许再与她们拌嘴,我也叫她们不许再提起。
    我看你也识几个字,只是不太懂道理,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道理。既然出来当差,就与在家里撒娇使泼不一样。当差有当差的道理,否则你为何要出来?在家里同父母顶嘴不是挺好?
    提什么男女?女监的这些规矩比别处多了好几条,为的是什么?女子当差本就不易,要防着种种口舌!千难万难之中,你自己先提了!是生怕女监太长久没个理由裁撤了?
    什么是巴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领了这份饷,就要干好这份差。把自己当个人,就得干人事!别弄那些内宅妇人拿捏人的话出来!当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听不得的。”
    周娓低头不说话,心里半服半不服。
    武、崔二人也不要她马上就痛哭流涕,真要那样,她们倒要怀疑周娓是假装的了。
    二人又命八个女卒集合。
    由崔佳成道:“今天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也都知道了。各人有理没理,我们心里有数,你们心里也有一杆称。周娓今天干事不走心,罚她将屋子打扫干净!今天还有人拌嘴了,嚷得很大声,也一并罚打扫!都记着,在这里,只有咱们这十个人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说话干事前先过过脑子走走心!”
    武相道:“今天的事儿,谁都不许再提了!对父母家人也不能提!外头总说,女人不能成事,再传出去,就更要受闲话了!我们现今是该把差使做好!要叫我知道谁把这里的事传出去了,看我饶过哪个!”
    崔佳成道:“散了。”
    一场风波,就在两人有志压制之下闷住了,并不让它传出去。
    武相训话的时候颇有点威严的样子,人一散,她就坐在椅子上不想说话了。她想:祝大人也不比我大两岁,怎么就能把大理寺都管得很好呢?如果让他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
    祝缨正在往政事堂送公文。
    各部各衙送公文并不都得官员去,也有一些是由书吏搬着的,但今天郑熹却特意打发祝缨去政事堂:“若相公们问起,你见机行事,认真作答。”
    “是。”
    祝缨捧着公文,胡琏凑了过来说:“小祝,不错呀!”
    祝缨道:“这又从何说起?”
    “郑大人栽培你越发的用心了。”
    “这是什么话?”
    胡琏道:“别说你看不出来啊!这都变着法儿的把你往政事堂几位相公眼前送了!尤其陈相公,还会过问吏部的事。日后要升你,你又在他面前有个影儿,一准儿顺顺当当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贫贱之交呀!”
    祝缨道:“什么贫贱之交?咱们不得共富贵么?”
    “嗯!对!你的气运一向好,我得蹭点儿!哎,见着了施相公的时候,千万别跟他说太多公事。施相公这个人呐,就怕事多。”
    “好。”祝缨心想,我要真跟他说事时,先把如何解决想好了不就行了?
    祝缨在政事堂外面就遇到了陈相,陈相刚见完皇帝回来,看到祝缨手里的东西就问:“今天怎么是你过来的?”
    祝缨道:“郑大人说,这份东西请您看一看,我候着。”
    “过来吧。”
    祝缨跟着他进了政事堂,把公文拿给他。陈相皱皱眉,骂道:“这老东西!”
    施相道:“怎么又骂上了?咦?你不是上回那个?大理寺的?你怎么又来啦?又有什么事了?”
    陈相道:“不干他的事!是老李,李藏。”
    “嗯?”
    陈相道:“你不知道他,他曾是我上司,早两年休致了。”
    “他与大理寺有什么瓜葛?有案子?都休致了……”
    “不但休致,还死了呢!”
    施相吃了一惊,直接问祝缨:“怎么回事?”
    祝缨道:“李老大人死了,子女疑心是他继室谋害的。当地判了斩刑,现正押往京城。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牢房已打扫好了,连她加四名侍女,都要关押再审的。”
    陈相一声冷哼,道:“老夫少妻,自取其辱。”
    施相道:“哦,我想起来,大理寺如今的女监。你要让她们盯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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