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提供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
    第131章 父老
    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还不如没有!
    这不,新上司来了,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两个在州城里被鲁刺史好一通盘问,问的都是祝缨在福禄县里的事情。
    两人离开福禄县的时候,祝缨还什么事都没开始干呢。如果不捕风捉影地说驿站的事儿,两人纵使“据实以告”也只能告诉鲁刺史:“我们县令大人什么事都没干,就在衙门里安家。买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货。吃的也与咱们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两烧酒就够了,老封君也不要什么山珍海味。”
    再问,也就是“县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认识本地的士绅,整日里骑马携笛,漫游山野。”继续逼问,顶多再挤出一句“生活俭仆,老封翁与老封君也语言不通,镇日里平淡度日”。
    当时的祝缨也不过问案子也不过问租赋,连他们预料中的“拜访三老五更”“抓权”都没有一丁点儿的迹象。“县令大人与县里乡人言语不通,并无法串连”。
    两人没将自己对祝缨的些许猜测讲给鲁刺史听,因此倒挨了鲁刺史一通好骂:“要你们何用?”又暗示他们:祝县令新来,人又年轻,不谙庶务,让他们看紧点县里的事。
    他们也不傻,两人在刺史府装了三天的孙子,就是不接鲁刺史的话。
    不是他们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渐渐品出这其中的味儿不对来了。一个寻常的年轻县令,用得着刺史这么费心吗?既然鲁刺史拿祝县令也没办法,还要他们冲锋陷阵,可见祝县令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县丞与主簿警觉了起来。祝县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眼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投了鲁刺史,就为了与县令唱对台戏?鲁刺史不给点实在的,县丞与主簿也是不想为鲁刺史扛这个雷的。
    一个刺史是不可能盯着福禄县不放的,可是一个县令,他就只有一个县,也就只好问他们这些下属身上要排场,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两人死扛着从刺史府出来,现在只想给自己磕头——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这个新县令是真的狗!
    “这也太奸诈了!两个都奸猾似鬼!”主簿对县丞说。
    县丞道:“刺史大人也没许咱们什么,福禄县真出了什么事儿,县令大人逃不了干系,你我一个县丞一个主簿,能逃得了?县令有京中的贵人撑腰,咱们可没有!还好,咱们并没有对刺史大人交实底,也没有与这位县令大人作对。”
    两人从州城回到了县里就兜头挨了一闷棒,却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们两人又密议了一阵儿,主簿道:“瞧见了没?”
    县丞笑道:“是呢。”
    两个老鬼在这福禄县里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祝缨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时间,调解了无数的纠纷,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阖县十三乡,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桩大案都没有?哄鬼呢?
    可见县中“百姓”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的。
    主簿道:“让他们俩闹去,同归于尽最好,把好好一个福禄县留下来,我们自在快活。”
    你们神仙打架,干我县丞、主簿何事?
    祝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比鲁刺史年轻!成,你们对着干吧!
    县丞道:“你怎么这么鲁莽了?什么叫同归于尽?朝廷能不再派人来吗?”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们操的什么心呢?且看他们的笑话去!”
    县丞道:“咱们从今往后,少说话!”
    “那就看着了?”
    “县令要是懂事儿就帮帮县令。有的是旁人比咱们着急!县令要干什么事儿,不也得从县里开始吗?总要用到咱们的。刺史往咱们县又来过几回呢?”
    两人商议好了,就抱着手等着看祝缨下一步会怎么办。
    …………—
    孰料祝缨接下来换了一班衙役,依旧是往十里八乡的巡视,并不找他们的麻烦。
    一路下来成功地让整个福禄县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县令在,且县令还乐意管事。祝缨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纸上并没有写的东西。
    福禄县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辖区有着非常灵活的范围。账面上的十三乡,是县衙该管的,事实上它于十三乡外尚有一大片比这十三乡加起来还要大的面积,也笼统算进十三乡里,实际上县里根本管不着这里。这里是无数獠人世代的居所。“无数”并不是个约数,而是非常写实的,因为獠人已经很久不向朝廷报数了。
    居住在这里的獠人又不算是归属福禄县的,人家在隔壁县、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没画进舆图的地方还有势力。
    祝缨也不着急,一路鸡毛蒜皮地过去。又将县中大族、各乡大户的情况也做了个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认知,对治理福禄县有了更具体的规划。
    祝大、张仙姑则渐渐地表现出些许不适。
    县城必是一县比较宜居之所在,两人自从到了县衙住得还算舒服。第一班巡视的时候,祝缨走得并不算远,他们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还不错。第二班巡视的时候,两走得远了些,那里有深山密林,瘴气毒虫,人就开始出现病痛了。
    第二班巡视,上了年纪的两人身体开始不舒服。幸亏带了个花姐给把脉,又配了些散剂煎了吃,两的渐身刺痒,肠胃有些不适,勉强撑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远,祝缨不敢大意,将他们留在了县衙。张仙姑很担心祝缨:“那你可怎么办呢?”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来陪你们,等我,十天之后一准儿回来。”
    张仙姑没奈何,只能担心地送祝缨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陪女儿。叫她更生气的是,回到县衙之后,她身上的小红疹子、上吐下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花姐就断定张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乡下再走。祝大还想跟女儿出巡,花姐给他把了一把脉,道:“干爹,你也还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体还撑得住,自告奋勇地要跟祝缨同行。巡察全县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发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养。”祝缨才带着花姐第三次离开了县衙。
    不出所料,这一次十来天也都是种种鸡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对祝缨道:“三郎,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祝缨问道:“怎么?”
    曹昌故意避开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儿,就单说自己的生活经验。除了兄弟争产之外,两家邻居因为盖房的事都能打个头皮血流呢。祝缨在京城置办的新房,就是因为邻居殴斗出了人命才贱卖的地皮。
    这样的事情,在各州府县乡里都不罕见。如果做一个统计的话,就会发现它堪称乡间矛盾的一大诱因。有诱因,接着就是大打出手。
    连这种事情都没人跟祝缨告状,曹昌道:“您这么辛苦,他们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们都希望祝缨能够早日显出个威风来。
    祝缨道:“无妨,慢慢来。”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断案的人上。差不多一个月的走访,头几天一切正常。从第十二天起,她就遇着了问题——这个庄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户籍薄子上并没有记载!
    隐户。
    她不照着地图、户籍记载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没有在册的村庄也假装不知道,也不让祁泰当场就去查户籍、田地的籍册,装成没事人一样,还是断着这个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将一位老寡妇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钱从村中无赖的家中找到了,钱已赌输了大半,瓮倒还在。
    这无赖半夜从寡妇家的草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将瓦瓮从房里扒拉了出来,一路滚着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说来惭愧,这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无赖一路推着瓦瓮滚回自己的家,都不带打扫路上瓦瓮压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让祝缨都不好意思了,祝缨顺着那条压痕一路找到了无赖家,也没费什么功夫。
    还遇着了个杀人的案子,也是杀完人连凶器都不曾销毁,被她从屋后起出来的。
    祝缨不动声色,凡遇到隐户相关的村落都当成不知道,还是依旧断案子,只在暗中套话,道:“你们的生计着实艰难,寡妇失业,你的赋税该免的,谁收你税的?”
    福禄县的户籍、田亩等数字都在她的心里,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数,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隐户的数量。
    一个月过去了,祝缨打道回府,于县衙外张贴了告示:福禄县有县令了,县令开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县衙来办,县令自会为你主持正义。
    告示贴出,祝缨也不等在衙门里,而是去了县学。
    …………——
    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上县,福禄县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这些人都有县衙俸禄或者补贴。然而县衙的公廨田已经好些年不归县令大人管了。
    祝缨巡察十三乡的时候,县丞与主簿等人留守县衙办理些公务——福禄县一向垂拱,也没太多的公务要办。又与祝大、张仙姑套近乎,然而语言又不通,他们俩觉得自己的官话讲得不错,祝大两口子压根儿听不懂,两下比比划划,只得作罢。
    县丞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县里来了个女冠,仿佛与县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这个女冠虽然长得不错却身有残疾,福禄县城又没有女冠住的道观。主仆二人就县衙斜对面租了个小房子住下了!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动静大一点,把张仙姑给招了出来维护这一对主仆。
    县丞只觉得诸事不顺。
    祝缨回到了县衙,县丞前来拜见,祝缨又没什么好吩咐他的。县丞依旧不放心,日日来应卯,终于堵到了祝缨去县学,急忙跟了来。
    福禄县的县学水平也相当的一般。
    祝缨对县学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禄县之前查过,整个福禄县,几十年来也没出几个正经出仕的官员!不要说进士科了,连明法之类的科目也没什么读书能读出来的人。
    县学的博士满面通红,道:“都是下官无能。”
    祝缨听着他那曹昌肯定听不懂的“官话”,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师的官话都说不好,还想能教好学生?虽然书同文,字都是那个字,可福禄县的学生到了京城,说的话都不能令人听懂,他还有多少的机会能够补一个官呢?
    祝缨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又扫视了一眼学校,四十个名额本来应该是满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来号人。她问:“还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请假回家了。农时嘛!”
    祝缨半个字都不信!啥农时啊!她在巡视的路上就遇到过几个财产家的孩子,都是县学生,家里也不用他们下田,这就不来了!四十个县学生里,有五个是得回家种地的就不错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干活的。
    祝缨不动声色,道:“哦。”
    县丞见状忙喝斥道:“胡闹!县里给他们发米,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读书!竟然敢不过来了!去!快些叫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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