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萌与郑熹两个也是倒霉,只因沾上了祝缨,想要壮士断腕是真的需要勇气,故不得不为她说些好话。郝大方自己,听了冼敬说的话,咋舌之余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可思议。宫中有女官,也会采择天下才女充任,其中才华出众、得帝后喜爱者也有可能在政事上发表意见。
    但是,把女人跟男人一样往外朝的官位上放,还真是……等等!有,但都是看牢门的芝麻官儿。平常见不得人的,哪有这样大张旗鼓的?
    它就不对头!
    唉,也不知道两位相公能有什么办法转圜?
    郑熹与陈萌显然是有办法的,皇帝问一句:“你们来得倒快,是为祝缨吧?”
    陈萌道:“吉远府的奏本是臣等三人一同看的,想冼相公腿脚那么好,抢先过来了。”
    皇帝板着一张脸:“你们怎么说?”
    郑熹道:“陛下请看。”
    郝大方使了个眼色,两个小宦官帮他把地图打开,立到了皇帝面前。郑熹上前,指着地图下方的一块地方说:“陛下,这里是梧州。”
    皇帝凉凉地看了他一眼,郑熹伸出手指在上面画了一道线:“这里,是原来的梧州界。”
    又挪了一点,再画一道弧:“这里是新设的甘县,陛下拓土有德。”
    “哈,”皇帝发出了一声嘲弄,“不是祝缨的功劳么?开拓疆土、开拓疆土!说了多少年了?每次她一生事,就拿这件来堵朝野的嘴!”
    陈萌道:“可也没有食言不是?”
    郑熹道:“陛下,甘县在西,不在东,她确实是照着方略在办事的。”
    冼敬道:“现在说的不是这个方略,岂能因一功而掩百过?”
    “不就是要用女官么?”郑熹说。
    冼敬道:“她在梧州蛮荒之地,朝廷不管她施为,但她不该往梧州之外兴风作浪、引诱无知!陛下,人口逃入深山,向来是个忌讳。”
    郑熹轻声道:“能被引诱的,都是不安份的,把不安份的人聚集在一处也没什么坏处。要是别的地方,还要怕她坏事,都到了梧头,让她祸害獠人,祸害完了獠人再去祸害西番,反而省事。”
    “她在蚕食道义礼法!”冼敬说,“便是科考,也该考经史律令。否则何以教化?”
    陈萌道:“朝上多的是经史考出来的,开疆拓土、利国利民的事儿干他们了多少?”
    郑熹对皇帝道:“陛下,梧州眼下是不足为惧,陛下想要兴兵,倒也不是不行。这场仗也未必会输,只不过是南方震动,一时难以恢复元气、应付其他罢了。
    整个梧州值得忌惮的只有她一个人。其余人或有偏才,却难以执掌一州。梧州各县又是羁縻。
    她已经四十三……四,四十四了,还能闹腾几年?蚕食礼法道义?她能做多少?届时她一倒,群龙无首,再难成气候。纵朝廷不以之为编户,料也难以翻以风浪了,兵不血刃,便可换一地安宁。何乐而不为?就是不时生点气,也伤不着朝廷。”
    冼敬道:“那现在呢?勿以恶小而宽纵!”
    陈萌道:“唯今之计,不若行文提点于她,让她专心西向。”
    这一回,他们连使者也不想派了,派使者也动摇不了她,没意思。意思意思地去一封公文,让她老实一点——虽然也未必会听。但是朝廷就是这么个情况,丞相有一点公心就不会想轻易对梧州用兵。生气是真的生气,理智仍在。
    郑熹回府之后仍然带着气,将温岳、姚辰英等人叫到府上商议此事。温岳大吃一惊:“您想对她做什么?万不可轻举妄动!”
    郑熹没好气地说:“我像是那么轻佻的人吗?”
    姚辰英冷不丁地冒出一句:“幸亏她也不是什么轻佻的人。”
    郑熹看着这个表弟,表弟也不怕他,悠悠地道:“还愿意为朝廷包夹西番,而不是与丁番联手……”
    “够了!”郑熹背上冒汗,他知道,姚辰英说的并不是不可能。一时之间,他又怀疑自己这么纵容是不是做错了,要不要趁她还没有成气候就……
    温岳道:“幸亏、幸亏。军中多有她曾经的部将,真要……恐怕……哪怕让她孤身逃到西番,也是大患。”
    郑熹切齿道:“她最好一路向西,不要回头!”
    ……——
    祝缨在往南。
    原本,林风来了,苏晟、金羽、路丹青也陆续赶到,只有苏喆和郎睿要继承家业,祝缨也希望他们先在本家寨子里熟悉情况。
    才将林、苏、金、路四人分任各领一支百人队试训,祝缨又亲自请了侯五出山从旁协助。如果干得好了,接着轮训下一波,让壮丁可以抽空农闲时得到训练。如此三年下来,便能有一支数目足够的土兵可用。
    武事安排好了,她又着手制定科考的细则。
    定制,三年一考,层层选拔。县里选,到州里考。考完了,再学习、实习,通过了,正式授官。
    三年,正好是规划里拿下西卡的时间。这里拿下,派出这一批已经练习了三年的人。有了空缺,再考下一轮,又有新鲜的人才进来,接着教、接着练。
    下一轮西拓,差不多也是三年左右。如此往复,节奏上也合拍。三、四轮之后,她估计也能与西番接壤了,时间也过去十年左右了。再整合,设节度,将官职梳理,招考下一轮。建设的时候是需要增加职位的。
    都说七十是古稀,实际上大部分人活不到这个年纪,差一点的五十来岁死了就不算“夭折”。又有空缺了。
    考场的纪律、考试的评分,这些都是她做熟了的,提笔就来。
    写完了之后觉得很满意,赵苏等人也挑不出毛病来,提建议也显多余,都默认了她的策略。唯赵苏提出的:“学校的课业仍然太浅显了,要逐次加深难度。”得到了祝缨的首肯。
    一切正在顺利的时候,阿苏县却来了讣闻,一共两件,一件是给祝缨的,一件是给苏晟的,说的都是同一件事——苏鸣鸾的母亲、苏晟的祖母,去世了。
    路丹青忙说:“我也要去吊唁!”
    她是路果的女儿,路果又是苏鸣鸾的舅舅,死了的是她的姑母。
    祝缨便将山城托付给赵苏,自己带着苏、路二人往阿苏县去参加葬礼。张仙姑也想去,花姐不放心,陪伴张仙姑同往。祝缨想了一下,道:“那让巫仁也跟我来吧。项安,你也看家。”
    “诶?”巫仁没明所以,“我、我不是亲戚呀。”
    “跟我走。”祝缨说,正好,顺便去盐场看一看。
    巫仁虽然摸不着头脑,仍然听话地跟着走了。从山城到阿苏县家的路修得不错,比外面的驿路窄一些,但也平坦、结实,路面铺得很厚,每过三十里就有一个小小的驿站院子。一行人走一程、歇一程,第二天到了阿苏寨。
    寨子里已经哭声一片了,人人都念着老太太的好,儿女们哭得尤其凄惨。
    女儿能干,样样打理得好,老太太虽然心疼儿子,确实不曾操过什么心。后来长子也有了寨子,就更省心了。近来其他儿子也有分得寨子的。虽然也有子孙还没有得那么大的家业,但是看到女儿没有不管兄弟,老太太总算是放下心来。
    自己没什么操心的事儿,人就变得和气,也不时帮一下寨子里的贫苦人家,老太太的风评愈发的好了。
    祝缨从进寨门开始,就听到哭声,也有人向她们哭诉死了一位慈祥的老人。
    苏晟放声痛哭,祝缨等人又要安慰他。走不多远,苏喆迎了出来,她眼圈儿也是红红的:“姥!”扑到了祝缨怀里。
    祝缨僵了一下,没闪,抬手将她揽到怀里、轻拍她的背:“带我去看看她吧。”
    人已经死了,也没什么好看的,遗言也没有给祝缨的。祝缨此来,一是参加丧礼、送一送这位年老的嫂嫂与阿苏家联络一下感情,二则往她的棺材里放了几件金灿灿的镶宝首饰。
    张仙姑比她更伤心,眼泪不停地掉:“好好的人,这就走了。”
    祝缨又要安慰她:“睡梦中走的,没受罪。”
    张仙姑忽然伤感地说:“她比我也大不了几岁,我的日子怕也快了。”
    祝缨与花姐吓了一大跳,都说:“你是太伤心了!别在灵前说这样的话!”
    因为这一句,祝缨连花姐也不让她跟着,只让花姐陪着张仙姑在寨子里,她自己陪同苏鸣鸾等人将棺材送入山中。
    直到从山中回来,张仙姑睡了半天,精神也恢复了一些,有点不好意思。祝缨只作不知,拉她在自己身边坐下,大家围坐在火塘边上喝酒、吃饭、说话。
    苏喆悄悄地走过来,趴在另一边,小声问祝缨:“姥,要开科考了,是吗?”
    “对。”
    “考中的,也可以是女孩子。”
    “对。”
    “在姥这里,一如男人做官,做好了可以一样的升迁。”
    “对。”
    “一直升下去?”
    “对。”
    “所有人,一样的对待?”
    “对。”
    苏喆从祝缨的肩头滑了开来,坐在一边低头看着火塘里跳动的火苗,祝缨微微侧过头,看着这个打小就有心事的姑娘。
    因一场葬礼,祝缨就在阿苏县呆了几天,是以朝廷快马急递过来的文书就被送到了阿苏县祝缨的手里。
    祝缨打开扫了一眼,笑道:“喏,朝廷认了。”训斥就训斥,又不少块肉。
    苏鸣鸾道:“就怕朝中有不服气,又要来阴招。”
    祝缨道:“那又如何?哎,考试是明春,秋收还没开始,我既出来了,就去盐场看看,你们来不?”
    苏鸣鸾还要处置丧礼之后的事项,苏喆便自告奋勇随行,队伍里又添了苏喆与她的随从。苏喆既回了家,再出行的行装就不会太简单,又拖了一天,终于收拾好,亲自跑去找祝缨:“姥!咱们可以动身啦!”
    “好。”祝缨说。
    天气热,就不让张仙姑继续南下了,由苏鸣鸾派人护送她回家。苏喆又对张仙姑撒娇,抱着她的胳膊说:“阿婆放心,我一定要照顾好姥的!”
    张仙姑也笑着拍她的胳膊。
    正在和乐间,苏鸣鸾带着个人走了过来,脸上很是严肃。祝缨问道:“怎么了?”扫了一眼她的身后,是个年轻人,不大认得出来。苏鸣鸾看了一眼张仙姑,张仙姑道:“你们有正事呐?那我也去收拾行李啦。”
    苏鸣鸾有些抱歉地说:“是一点儿小麻烦,但须姥知道的。”
    张仙姑笑着说:“我懂。”慢慢地走了出去。
    苏鸣鸾这才说:“他是在外面卖茶的,才回来,听到些不好的话,我想,您应该知道。”
    卖茶的小伙儿有点怯怯,说:“姥!他们外面的臭书生在骂您!说您颠倒阴阳……”然后还编排了一些“妖姬”“精怪”之类话。什么她是天上的一个什么奇怪的颠倒的星宿,就是让女人作乱等等。指责她胡作非为,居然异想天开让女人做官。这么干的人死后是要有报应的。她怕不是地府看牢房的吧?专为牢门空了,诱拐女人犯错,死后下地狱之类。
    “就这?还有再厉害一点儿的不?”祝缨问。
    “我听到的就这些。”
    “让他们骂。”
    苏喆气得头发都要炸开了,怒道:“他们除了挑剔您是个女人,还有别的说辞吗?您还笑呢?!!!”
    她的吼声把过来找祝缨的路丹青吓得磕在了门槛上,膝盖一痛,路丹青气道:“你吼什么?”
    苏喆也知道自己太激动了,讪讪地说:“怎么能由着他们骂嘛!”
    祝缨道:“他们不骂得狠得一点、传得远一点,远方的人哪里会知道我的事?之前梧州的事还没调理顺,不能太放纵。如今紫袍加身,可以宣扬了。不宣扬,没有好姑娘来找呀!骂吧,骂一万句,总有一句有点儿影。让他们吼去吧,省得咱们费嗓子了。收拾好了就去早些休息,明天还要早起赶路呢。”
    第461章 巡回
    几个人大恼,鼓得鼓、炸得炸,祝缨这个当事人却一点生气的样子也没有,表情甚至带了一点点的戏谑。她亲自动手,将鼓得圆圆的巫仁与炸得头发毛了的苏喆统统赶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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