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门内封存着他不愿意展露的所有过往,他的不堪,他的哀求,还有他体无完肤的心碎。
    他不太想面对。
    可是祈妄已经把门踢开了,里面依旧灯光大亮,还是干净简单的布局,五斗柜上的仿真柳枝在白色墙壁的映衬下,鲜嫩碧绿。
    祈妄去把空调打开了,喻年的身上太冷了。
    喻年抱着膝盖坐在床边,祈妄绞了热毛巾,要替他擦脸,但是等毛巾贴上喻年的脸,两个人却都怔住了一瞬。
    八年前,也是这个房间,也是一样的场景。
    喻年因为告白被拒,泪流满面,哽咽得不能自已,而祈妄坐在床边帮他擦掉了眼泪。
    现在时光变换,还是同样的两个人,却发生了太多事情。
    祈妄用热毛巾轻轻擦掉喻年脸上的泪痕,轻声说,“我看见那三封信了。”
    喻年的背脊僵了一下。
    他眼睛往上看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气,他咬了下嘴唇,强自冷静道,“看就看了,有什么好说的。”
    但他话音刚落,祈妄的手指就贴上了他的脸颊,让他与自己四目相对。
    他还是很没出息。
    一旦与祈妄对上视线,被这双漆黑冷清的眼睛注视着,他就像丢了魂。
    祈妄望着他,“年年,我没什么好为自己辩解的,你说的没有错,我当初离开的时候就没有想过回头。”
    喻年听见这句话脸色微变,几乎本能地想竖起尖刺。
    可是他听见祈妄又说,“我自以为是地替我们两个人做了决定,我固执地以为你离开我,会有一条康庄大道,会有很多人爱你,你也会爱上别人。而我只是你过去的一个影子,过了你的十八岁,就会散得一干二净。所以我不应该再出现在你的生活里,让你徒增烦恼。”
    “可我从来没有不爱你。”
    “从你十八岁在这间民宿里告白,到现在的每一天,我都爱着你。”
    “中间有一年我其实来过江阳县,可是我只是在街道上转了转,去看了当初的那个游乐场,我就转身离开了。我不敢看,我怕我再多看几眼,我就会克制不住去闯入你的生活,我不想管你是不是生活得幸福美满,不管你是不是有了爱人,我都要当个反派去把你抢回来,即使会扰得你余生都不能安宁。”
    喻年愣住了。
    他睫毛黏哒哒地沾在一起,眼皮微微红肿着,这样不说话,愣愣的样子,就有点当年天真又好骗的样子。
    祈妄的手指摩挲着喻年的脸颊,喻年越是这样看他,他越觉得有千百刀在凌迟他的心脏。
    “我这回之所以来这里,是因为我这次回来想跟你好好谈谈,想聊一聊我们这分开的八年,想告诉你当年我为什么离开,这八年我没有一刻不爱着你,我一点也没有自己想象的冷静,我后悔了,喻年,我早就后悔了。”
    “没有什么退位让贤,我做不到的,再让我失去你,还不如让我去死。”
    他握住了喻年的手,他刚刚因为帮喻年擦眼泪,现在是单膝跪在喻年面前的姿势,远远一看,几乎像是求婚,可他不过是在乞求宽恕。
    他低声说,“我真的没有想到,你原来等了我这么多年,如果不是我今天来了江阳县,也许我这辈子都不知道。”
    喻年怔怔地望着祈妄,这么多年了,哪怕是八年前,他也没有从祈妄口中听到过这样直白激烈的话。
    祈妄总是很淡然。
    他不知道过去的生活到底赋予了祈妄什么。
    祈妄对万事万物总有种冷眼旁观的漠然,祈妄的底色是悲观疏离的,连自己都不在意的人,又怎么会去在意旁人。
    就连他们两个当年那一场恋爱,也是他强求来的。
    祈妄从一开始就在推开他。
    是他偏不,是他强求,最后才缔结了一段短暂的缘分。
    祈妄垂头望着喻年的手背,在靠近食指的下方,那里也有一条很淡很淡的伤疤,因为太浅了,看着极不显眼。
    可是十八岁的时候,喻年手上是没有的。
    祈妄不知道这条伤疤是怎么来的,也许只是喻年被美工刀划了一下,但也许就是喻年找他的路上翻车那一次,被救上来的过程里受了伤。
    那三封信,每一封信都让他痛不欲生,可是要细数哪一段最痛,大概就是这一段。
    他不敢想喻年在冬天里翻车掉进湖里是什么场景。
    差一点,就差一点,也许世界上就真的没有喻年这个人了,而他也许要很久以后才会知道。
    就像喻年对他一样,生死不知。
    生死不知。
    这四个字重如千钧,是世界上最短暂最绝望的咒语。
    祈妄的背脊弯了下来,他很小的时候被人踩着脊骨埋进雪里,脸上手上都是豁口,他还是昂着头,像一头狼崽子一样不肯服输。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变得千疮百孔,像一株一折就断的芦苇。
    他抱着喻年,轻声说,“你要是在我的路上真的出了意外,我该怎么办呢……“
    他就算真的去黄泉路上追赶,都要赶不上喻年了,真正的天涯两隔。
    “你怎么敢的,年年,”祈妄问,“你以前搬个东西擦破点皮都觉得疼,那时候你得有多痛?”
    喻年呆呆地望着祈妄。
    他的手被祈妄握紧在手里,屋内渐渐热了起来,已经不像刚才遍体生寒。
    痛吗?
    其实他已经不太记得了,当时在水下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
    真正清晰的反而是被裹在羽绒服里送往医院的路上。
    他迟疑着,伸出手,摸了摸祈妄的头发。
    “应该是痛的吧。”
    他很不确定地回忆,望着祈妄的眼神充满背上,眼角还发红,嘴角却无奈地轻轻扬了一下。
    “可我那时候太想见你了。”
    “一直到现在,我也还是想要见你,他说,“我信上说我要放弃你,都是骗人的。”
    这一句话直直砸在祈妄的身上,砸得他遍体鳞伤,骨骼皮肤似乎都被风化了,轻轻碰一下,就会裂为齑粉。
    .
    这一晚上,祈妄跟喻年一起留宿在了这座山行民宿里。
    喻年放在这里的睡袍终于派上了用场,两张单人床也并在了一起,喻年被祈妄抱在臂弯里。
    他本来有点犹豫,伪装了太久,他好像对于在祈妄面前亲昵撒娇已经生疏了。
    但是一想到祈妄已经看过了那三封信,他又有点自暴自弃。
    他躺在祈妄怀里,凌乱模糊地说起这些年。
    “我刚刚跟你在聚会上重逢的那一刻,我是真的很恨你的,我苦苦等你回来的时候,你没有回来看我一眼,等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被你抛弃的事实,想学着忘记你,你偏偏又回来了。”
    “哪有这样的道理。”
    “尤其你什么也不跟我解释,我用房子和钱刺激你,你也不为自己辩解,还一副随时要把我推给别人的样子……你太讨厌了,真的,你比谁都讨厌。”
    喻年眼皮有点重,今天他有点太累了,下午他还在跟朋友聚会,晚上又开车赶路,早就耗干了精力。
    其实在路上,他还觉得他面对祈妄,面对自己写过的三封信,也许会不知所措,口不择言,会想用尽一切去伤害祈妄。
    可是他现在真的来了,这些心思却都像水上的涟漪一样散去了。
    他感觉祈妄把他搂得更紧了一点。
    他听见祈妄声音沙哑地问他,“那你为什么不继续恨我,我根本不值得你原谅。”
    祈妄不是傻子,他还不至于感受不到喻年短短几个月,对他的态度就已经逐步软化。
    他明明罪无可恕,可是喻年却还是选择宽恕他。
    就像这个夜晚。
    喻年推门而入,望向他的眼神明明惊惶痛苦,最后却还是接受了他的吻。
    喻年又睁开了眼睛,看着天花板。
    是啊,为什么呢。
    “因为长久地去恨一个人,也是很累的,尤其这个人还是你爱的人。”
    他也不是没恨过。
    他说,“我曾经也恨过我哥哥姐姐,他们跟我坦白的时候,我整整一年都没有回家,电话也不接,我变得刻薄,冷漠,连我自己都觉得陌生,我哥哥到我门上来跟我道歉,我都把大门紧闭。”
    “从我出生起,我们还没有过这么大的矛盾,在这个世界上,我也只有这两个最亲的人,可我那时候居然开始怨恨他们。”
    “可是再后来,我哥哥就动手术了,很严重,切掉了三分之一的胃。”喻年叹了口气。
    他望着天花板,又想起那间满是消毒水的房间,想起喻心梨流着泪的脸和裴照虚弱地握住他的手。
    他翻了个身,睡意又散去了一点。
    他回抱住了祈妄。
    他说,“祈妄,除却生死无大事。”
    “你也没让我等,是我自己想不开,是我自己放不下。所以只要你现在还好好地站在我面前,别的……就算了吧。”
    他到最后谁也恨不了。
    尘世间许多事情,恨也好,爱也罢,谎言,真相,遗憾,错误。
    最后都只能算了。
    第71章 萤石
    祈妄这一晚上几乎没有睡着。
    雨下了一整夜,他也就听了一夜的雨敲玻璃窗。
    喻年就躺在他身边,触手可及,可他却觉得雨水一层一层漫上来,直到把他口鼻都盖住,将他一路沉没至水底。
    第二天喻年醒过来的时候,天还阴着,他一睁眼就看见旁边的床铺空空荡荡,心里紧了一下,但是再一抬眼,就看见祈妄原来坐在小圆桌旁边,侧影清瘦,似乎在看什么书页,身上穿了一件眼熟的松垮白色衬衣,还是崭新的,袖口缀着银色的方形袖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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