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不是另一张亲情拘票,而是十万火急的家书。
    周晓帆在高士德和罗伯的谅解下,于当天下午三点钟和江枫坐上长荣的班机,赶回香港老家。
    她做梦也想不到,他爸爸的病因竟然也是哮喘,医师告诉她,这种隐性疾病可以一出生几个月就侵袭一名小婴儿的生命,也可能一辈子都不会发作。年纪越大发作则危险性越高。周尚仁被送到医院时已全身抽搐,两度出现心原性休克,幸好抢救得宜,才能勉强拖到现在。
    周晓帆从母亲口中得知,她人一到纽约,父亲的身体就每下愈况,三个月前已有严重的病症,只是他一再交代母亲,千万别中断了她的表演工作。
    “他什么都知道了。”周母说话时特别压低嗓门,怕吵醒了好不容易才入睡的周父,她眼睛深沉似别有含意地望着一旁清俊的江枫和先前流里流气的地痞样简直判若两人。
    “很抱歉。”江枫没想到周尚仁会病重成这样,于情于理他都该负起一大部份的责任。
    “不,该抱歉的是我们,如果不是我们,你和晓帆也许早已儿女成群了。”周母努力想把气氛弄得轻松点,谁知仍是徒劳,这番话如今听来,却是令人感慨不已。“晓帆的外公把一切都查清楚了,谢谢你为了晓帆如此费心。”
    “伯母,”江枫不得不汗颜“我”
    “不必解释,我们都能体会。”周母长叹一口气,脸上的坚毅是周晓帆懂事以来所仅见的。
    她不但是一个铁面无私的法官,更是坚强无比的女性,从事发到现在没掉过一滴泪,始终冷静的面对医护人员传达的每一个越来越不乐观的讯息,日夜不分的随侍在丈夫身旁,细心照拂。
    “妈,你先回去休息,我来照顾爸爸。”有什么话都等到以后再说吧。
    “我还挺得住,听婆婆说,你参与演出的戏,下个周末就要上演了,这时候把你叫回来实在很不恰当,但,我担心你爸爸他”
    “和爸爸比起来,能不能演出当然已经不重要了。”
    “不!”原闭着眼睛状似熟睡的周尚仁忽尔启齿道:“回去,好好的把戏演完,我我,不要紧的。”
    “爸爸别说了,我决定留下来照顾你,就这么说定了。”周晓帆望着母亲凹陷的双颊,与因肾脏病导致的手脚肿胀,内心一阵不忍和酸楚。
    “不,我知道那出戏对你有多么重要,我要你去完成它,为了你自己,也为了他。”
    一年多来,江枫和周尚仁这两个冤家对头,第一次四目遭逢,两人心底俱是一凛。
    “那出戏很重要,你的身体也同样不可轻忽,不如,让我来照顾你吧。”
    “你?”一股潮热之气从心室冲陷脑门,周尚仁但觉天旋地转,老泪从鬓角急涌而下。
    事情就这样定案了,周晓帆先回纽约继续演练,周母则回去稍作歇息,以免累出病来。而江枫,这位大名鼎鼎的帝门集团总裁,则克尽孝道地留在医院,照拂一向视他为寇仇的未来老丈人。
    ?
    又一日黄昏,夕阳呈现出灿烂的橘色光晖,生冷如玄铁的月儿已缓缓升空。
    又将月圆了,再过三天“飞鸿”即将上演,江枫表面泰然,但内心仍不免澎湃汹涌。
    临近华灯初上时,长时间陷入昏迷状态的周尚仁,突然精神镂烁,直嚷着肚子饿。
    江枫拗不过他,到地下室的餐饮中心帮他买了一碗海鲜粥。“很烫,我喂你吧。”
    他有些笨拙不自然地,一勺一勺将热粥吹凉了送进周尚仁口中,还问他味道如何,好不好吃?
    “江枫,”周尚仁蓦地开口“我走前只有一个心愿,那就是晓帆未来的日子,能真的过得幸福快乐。”
    是吗?
    江枫很想拿话揶揄他,他所知道的周校务长可没有这么爱女儿哟,觉得面子比命还重要呢。但,他说不出口,连月的病体折磨,他已经瘦得只剩一层皮了,相信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吧。
    江枫倾身,伸手想握住他戳满针头干瘪的手,可才到半途竟僵在那儿。他到底不习惯这些属于父子才有的亲昵举动,父亲这字眼对他是太遥远了。
    他的趑趄周尚仁全看在眼底,他挣扎地支起上半身,抓住江枫的手背“真的我想也只有你才能全心全意呵护她,我好开心,有你这么一位女婿,以前,我是错看你了,我道歉。”
    江枫凛然地睇视着他,波涛起伏的胸口,聚满了千山万水。
    “江枫,”周尚仁哀恸地哆嗦着,移开紧握着他的手,指向他的脸庞“和解,和解如何你可以不原谅我,但千万别把怒气发泄在晓帆身上”
    江枫的心犹如针扎,一种深切的罪恶感由心底迸裂而出,洪水猛兽般奔向四肢百骸。“对不起,我不应该——”
    “不,这里头没有对错只有爱,我和你一样深爱着晓帆,只是我们都忘了去考虑她的感受,忘了去尊重她的需求,我曾经那么憎恨你,恨不得杀了你,而今我却希望能将晓帆托付给你虽然讽刺,但做为一个父亲,我总要为她做最好的选择。”
    江枫再度紧握他的双手,直到他咽下最后一口气。
    那天是十月二十五日,离演出“飞鸿”的日期仅仅只有一天。
    ?
    掌声如潮水,大厅灯火恍如白昼,所有到场的观众不约而同的起立,给予剧中每一个演出人员最热情的鼓励。
    周晓帆见到坐在第一排的外公外婆喜极而泣的脸容,还有江枫充满爱与深情的眼,俯身谢幕前,她以为是眼花了,可,她真的看到了母亲含着笑的面庞。
    呵!妈妈也来了,爸爸呢?他的病好了吗?
    抱了满怀的献花,她等不及布幕拉下,便冲下舞台,和江枫相拥而泣。
    “我做到了,我做到了。”她激动不已,抱完了江枫,再抱妈妈,还有外公外婆,如果时间允许,她愿意一一拥抱今晚在座的每一个人。
    “我看到了,你是最闪亮的一颗明星,我们都与有荣焉。”江枫抚着她的长发,心疼她即使在浓妆之下,仍形销骨立的水颊。
    “爸爸呢,他怎么没来?”周晓帆眉宇间犹按抑不住兴奋的情绪,连声音都不自觉地高昂好几个分贝。
    “他——”
    江枫才张口,周母即抢白道:“他很好,只是还不能来看你。”
    “哦,好可惜。”周晓帆把鲜花交给剧务人员,一手勾着外公,一手勾着外婆,心情大好的说:“我们去狂欢庆祝吧。”
    没有人忍心阻止她,老天就爱作弄人,悲剧与喜剧同时上演,教人来不及掉泪,也来不及欢畅,总之是百味杂陈,百感交集。
    那一夜大伙都醉了,白晨允于三分理智,七分酒意中,忿忿地指责周晓帆,她是全世界最讨人厌的人,接着又连干数杯白兰地,说是恭贺她一举攻下百老汇的版图,祝她蚕食鲸吞掉整个地球的舞台,成为最出色的表演者。
    史仲达和左毅也朝她举杯致意,狂欢派对到了接近凌晨时,高士德拥着一个不知名的女子翩然起舞,不久罗伯和宫子也加入他们。
    周晓帆从没这么尽兴的快乐过,她脱掉了脚下的高跟鞋,拉着江枫走入舞池。
    “嘿!大老板,你今天晚上很诡异哦。”她慧黠的眼眨呀眨,银牙轻啮红唇,那模样洋溢着说不出的野艳和万种的风情。“笑容是今夜唯一被允许的表情,你就快被列入头号讨厌鬼了。”
    “我?”江枫扬了扬眉,指指坐在餐旁的那些长辈“有六双眼睛在那里监视,我能不循规蹈距,正襟危坐吗?”
    “哦,说的也是。”她轻浅回眸,望向那三个远道前来的家人,不经意间竟见到母亲仿佛在低头拭泪,到现在还喜极而泣?不会吧。
    她转头仰视着江枫始终阴阳怪气的脸,问:“你是不是瞒着我什么?”
    ?
    农历年前,由周母作主,要江枫和周晓帆在周尚仁百日内完婚。
    结婚仪式简单而低调,只有少数几位至亲好友参与,连张威廉及其家人都不知道这项消息。
    “恭喜你。”白晨允自愿充当周晓帆的女嫔相,帮她张罗一切琐事。
    “谢谢。”周晓帆真是由衷的感谢她,虽然两人心中各有千千结,但她于她总是有恩。“容我请教一个问题好吗?”
    白晨允眉儿一挑“问吧。”
    “为什么你不争取江太太这个位置?”再愚顿的人也嗅得出白晨允得知她和江枫即将结婚后的痛苦和绝望,然而她却不像电视剧中的女配角,使出阴狠的手段,誓言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聪明人不必搞到两败俱伤,就能判别胜负。我宁可选择当他一辈子的朋友,也不会笨到去惹恼他,让他恨我。这应该可以算是一种君子之争吧,其实很多时候,女人比男人还要宽宏,还能洞察世情。”
    “我同意。”她是可敬又可怕的情敌,周晓帆窃窃地警告自己,千万不能掉以轻心,即便和江枫已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仍很有被篡位的危险。
    婚后第三天,江枫即带着周晓帆出国去,至于去向,他很神秘地只肯向周母一个人透露。
    ?
    台湾桃园中正机场
    这是个暖阳低垂,晴朗舒爽的好日子,周晓帆提着一个布包,身上一件针织罩头毛衣,配上一条淡蓝色的牛仔裤及运动鞋,长发松垂地放在脑后,看起来虽然消瘦,却比以前益发韶秀可人,教好些和她擦肩而过的路人,忍不住回头多看一眼。江枫的装束也是极简单的风格,一只墨镜远去了他的双眸,只余一方俊美的口鼻。
    从机场大门出来,他立即招来一辆计程车,直驱中部。
    “你要带我回中部老家?”周晓帆问。
    江枫点点头,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这是近乡情怯?周晓帆解意地不再追问,她明白他之所以带她回来,必然有其特殊的理由。
    经过两个多小时的车程,他们总算回到他口中儿时鬼混的老家——刺桐。
    从马路上转往河堤,眼前的视野开阔了起来,半荒枯的河面上飘着墨绿色的布袋莲,满天云彩迤逦。
    “你的故乡很美。”周晓帆赞叹地说。
    “和以前比较起来,差多了。”
    他们下车,走进马路边的小径,陡见繁花绿树掩映,十来分钟后,见到一座红墙砌成的四合院,里面空荡荡的,好似很久没人住了,但里边却意外地打扫得一尘不染。
    “这是你家?”屋子纵然简陋,地方却相当宽敞,周晓帆环视四周一圈,斑驳的砖墙,古朴的家俱,四脚厨柜上放着一帧时日久远的黑白照片,上头是一对夫妻带着一个小男孩。
    “那个男孩就是我。”江枫从冰箱里取了两罐饮料,递了一罐给她。“很可爱对吧?”他一笑,优美的唇瓣形成迷人的弧度。
    “是很可爱,这人呢?你爸爸?”另外那位女士不用问也可猜出肯定是他母亲。
    “是的,”江枫喟然一叹“这栋房子是他留给我的,去年我母亲临终前才告诉我的。”
    周晓帆记得那段日子,正是他们从威尼斯回香港不久,他突然消失了好一阵子,原来是回来处理他母亲的后事。
    “你心里一定很难过。”她感伤地牵起他的手,紧紧握在手心,希望给他一点温暖。
    “当时,是的。我和母亲近二十年不见,费了好大的劲才找到她,原想让她过几年安稳的好日子,孰料”
    “别难过。”她希望给他更多的安慰,但口拙的她,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现在我只有你了。”他低下头,亲吻她的额。“我母亲临终前交代了一些事,让我很为难。”
    “什么事?我帮你一起去完成它。”周晓帆最讲义气,何况这还是她婆婆的遗愿,即使两肋插刀她也要搏命做到。
    “真的?”江枫先是一喜,马上脸色又黯了下来“还是不要好了。”
    “为什么?你不相信我?”她禁不起激,三两句话已经让她剑拔弩张了。“妈妈交代了什么,快说,我等不及要知道了。”“她”江枫眼神一阵闪烁“要我至少得生三个小孩”
    “什么?”她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出尔反尔应该没什么大不了吧?三个?!周晓帆惊魂甫定后,竟说:“才三个吗?也不是太难嘛。”她从来就不排斥生儿育女,有了孩子,生命才有传承,人生也较圆满。生就生,谁怕谁?
    “不,”江枫敛起嬉笑的脸,正色道:“我不要你生孩子。”
    “怕发生危险?因为我的病?”哮喘病不见得就不能怀孕生子呀。
    “我不能让你冒一丁点的危险,我赌不起。”
    “但我要生你的孩子,别怕,江枫,跟我一起努力,我会尽快把身体养壮,然后”周晓帆踮起脚尖,深深地吻去江枫的愁绪,信心十足地说:“相信我,我百分之百有资格当个好母亲。”
    这一刹那,江枫感到前所未有的幸福,他逃避了二十余载,也渴望了二十余载的“家”终于温暖地呈现在他眼前了。“晓帆,我爱你。”呵!原来说爱竟是这么容易。他紧拥着她,感受为彼此跳动的心,此生再也没有遗憾-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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