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近楼道就听到隐隐的歌声。不禁疑惑,谁家有这样的兴致?往楼上走,这歌声更近了,是从四楼的一家住户传来的。原来是一群中老年妇女在练习唱赞美诗。
    再以后,每个星期五的上午总会听到这样的合唱。侧耳倾听,发觉这歌声并不齐整,也谈不上动听,但这歌声却不让人反感,反倒让人变得格外地谨肃,思绪也竟会缥缈起来,宛如在缤纷的玫瑰花瓣间飞翔。
    这是一群谈不上有多少文化修养的极其普通的家庭妇女。我不禁疑惑:是什么魔力使她们聚集一处,以歌声来赞美赞美上帝,纯粹灵魂?
    然而,我心中的困惑也总是如昙花一现的幻影,开得快,谢得也快——因歌声而来,随歌声而逝。
    不过,我渐渐地发现周围生活确实有着些微的变化。
    因朋友间交往,我曾经去过一些外观比较气派的住宅区,发现朋友们的家居布置中也非常气派。但那些属于公有的楼道竟是那样的凌乱:把手上蒙着薄薄的灰尘,台阶上星散着焦黄的烟蒂,甚至还有清晰的痰迹。我这时才想到我家所在的楼道竟是那样的整洁,把手是那样的光亮。而我们那儿并没有什么专门的物业管理,却为何总是整洁的呢?这倒是我先前未曾思考过的,反倒以为楼道原本就该是这样的整洁。
    有一回,因事早起。发现住在四楼的那个体态臃肿的家庭妇女正在用拖把沿着楼阶仔细地拖扫着,阶梯被清洗后格外的清爽,楼道里弥散着淡淡的清水气息。原来是她在默默为大家奉献一片爱心呢。
    四楼的这位妇女,粗而壮,五十开外。她丈夫就在这个单位工作。她原本是村妇,大概在农村已经没有田地可种,也就与农村脱离了瓜葛,一家人就住在这四楼的八十平方的空间里。因为,在她家里,上有八十多岁公婆,下有以教书为业的儿子、媳妇,最下还有了几岁的孙子。晚间四代人同挤在斗室里过活。有时在外地教书的女儿、女婿还带着孩子来这里度假,便在阳台铺上一个床位。有时想:她一家人在高密度的空间里究竟如何生活呢?
    住在楼房里的人大多一进家门,总是“哐嘡”一声,随手关起严实的防盗门。而她家的门总是洞开着,里面人影幢幢,全无隐私可言。大概先前在农村住惯了,因为村民很少大白天关门闭户的。也因为她家人多,一天到晚总不脱人,也就不怕贼盗光顾。当然开着门,或许有更大的虚拟空间,还可以吸纳到清新的空气。
    这粗壮的妇人是极其勤快的,似乎随时都看到她忙碌的身影,楼上楼下,拖地,洗衣,买菜,做饭平日,年壮的上班,年老的和年幼都要她细心看顾。全家大小事务全落在她的身上,她就想一个默默耕耘的老牛。
    她平日很少说话,看到人总是一脸谦恭的笑,还有一声极其谦恭的问候。
    很难想象,她竟信了基督教。她原先每个星期都早早地到教堂做礼拜,后来觉得到教堂需要走很长一段的距离,家里也有做不完的事情,也就干脆召集一群有相同境况的教友聚在自家的斗室里每周唱一个小时的赞美诗,既不耽误做家务,又不妨碍对上帝的虔诚。
    我想,她的确生活得太辛苦,也许只有上帝才能抚慰她那疲惫的灵魂。而这一小时的歌唱也足以给奔波劳苦的灵魂一个诗意的空间。
    这家庭唱诗班里还有一个很怪的老年妇女。
    她,六十开外,苏北人。她丈夫也是在这个单位工作,已退休。这妇人身材矮小,别人背地里称她“矮老太”在这个单位里,人们总是避着她,不愿和她说话,而她却总是主动上前搭讪。人们躲避不及,也只是应付几句就走开。其实人们刚开始和她还很热乎,但总是好不了几天,就躲着她。
    这个妇人,有个不好的品性,总是喜欢滥施,还要让别人永远记挂着这份情。比方说,她在单位空地,辟几畦菜地。她不乏勤快,菜地经她料理,菜长得总比别家的好。她从自家菜地割一把韭菜,硬是送给别人,人家不拒绝过,便接受了。过了几天后,她总不失时机地把话题引到种菜上,继而提到种韭菜,再后来自夸自家的韭菜种得好,吃起来香,最后还得要吃她家菜的这个人当着大伙的面证实这一点。接受她好处的人,欠着这份情,本是感愧在心,但经过她反复的提醒,就不免生厌,也就躲着她。她见受过恩惠的人竟对自己这般冷漠,甚至远远地如避瘟神般的躲着,就很气恼,便背地在其他人面前数排,说:“我曾对她那么好,经常把家里的菜给吃,还这样冷淡我,真是恩将仇报!”
    凡此种种,人们渐渐地知道她的品性,都对她充满警惕。我就曾目睹过这样的一幕:她从自家菜地摘下一个番瓜(这瓜长得着实诱人),欣赏一番,迟疑一会。最后,她搬着走到隔她家好几个门面的一家门前(最近的邻居大概都不往来了)。门里先是一张大手推了出来,接着是一个老大爷站了出来,一叠连声地说:“谢谢,谢谢。我家有番瓜,我家人也不大喜欢吃番瓜,您家人多,留着自家吃吧。”接下来,便是她操着苏北方言叽里咕噜地唠叨着难以听懂的话,怏怏地把瓜往回搬去。
    其实,这矮老太经过多年的磨练,不会感到难为情的。就在她转身走后,那老大爷就对周围的人说:“哪个敢吃她家的菜啊?吃了她家的菜还要被念叨一辈子呢。”
    这矮老太,还有更可恶的品性,喜欢骂街。左邻右社都吵郊遍了。有一回,她和邻居妇女为芝麻大的小事,竟撕扯到一起。她虽然个头矮小,但攻击性极强,占尽上风。对方的男人正好回家,看不过自己家属被欺负,就上前一拉。这一拉,可了不得,矮老太就地一坐,说被打伤了,大骂大叫,大哭大闹。这以后天天躺到这邻居家的床上,哼叫着,说被打成重伤。邻居只得请单位领导出面干涉,才算送走瘟神。这以后,它三天两头谩骂,还逢人拉下裤子,让人看她屁股上被打伤的青。
    大凡大事小事,只要自己不如意总要和别人吵嘴,常常无事骂人。人们习惯了这一套,也没有谁认话,只是离着她,让她自己在尽情的谩骂中得到快意。
    说也怪,后来有很长的时间竟没有听到谩骂声。大概骂人声成了一道风景,渐渐融入世俗生活当中,成为这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一但消失,反倒叫人难以适应。
    有一天,我和周围人闲聊时,不禁发问:“现在这里安静了许多,怎么听不到骂人声了?”便有一个声音答腔:“啊,你整天躲在高楼上,哪里知道外面的形势呢?——矮老太信基督教了。”
    我不禁惊讶了半日。我想:单位里的闲人都避着她,她大概感觉到闲极无聊吧。这样的大恶人居然也信基督教,哈哈,不是很荒唐的吗?
    后来有一次楼下散步,的确看到她坐在自家门前拿着黑砖块似的圣经翻找着什么,大概未必认识几个字,她竟求助在一旁跳牛皮筋的才念小学的女孩子。因为,她也知道成年人没有谁会理睬她的。
    但我始终怀疑,基督精神真能改变这样一个冥顽的矮老太。
    一天早晨,我还在躺床上,只听得楼底下突然迸发出痛彻的骂声,这声音带着一腔怨气,似火山在死寂很久的积雪的山尖喷着浓黑的灰雾,流着沸腾的岩浆。仔细一听,是先前极熟悉的声音——矮老太的口音。她操着难懂的苏北方言叽里咕噜地骂着,显得异常的激动。我不禁感慨“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基督精神果然不能改变一个人的品性。
    后来才知道,她被诬枉偷人家的菜。她满腹委屈,说自己相信上帝了,曾发誓不再骂人,但从未被人冤枉,这气实在忍受不了。
    据她自己说和上帝商讨一晚,最后向上帝请了一个小时假。所以,第二天从早晨七点到八点,刚好骂一个小时。
    我听了这件事一开始觉得很荒诞,但仔细想来,却并不好笑。我想,这一小时尽管还是骂人,但她恪守诺言,竟真的没有突破一小时的发泄,这对于生性好强的矮老太而言的确是迈出艰难的一步。何况,她还真的虔诚地向上帝祷告准允一个小时的假期,尽管这只是她的自说自话。
    如此看来,这让人生厌的矮老太,还真在努力走向上帝,或者上帝在向她招手呢。
    其实,我们每个人都应当反思。周围的人不欢迎矮老太,但上帝却接受了她,周围的人都自我感觉很好,总拿他人的缺点作为谈资笑柄,又何尝不是在远离着上帝?我们在嘲笑中又何尝不是一点点地流失着心中的真、心中的善、心中的美?唯有上帝在把玫瑰花瓣抛向每个人,不论他多苦,不论他多丑,不论他多恶。唯有博大的爱才能纯净污浊的空气,唯有爱才能抚慰受伤的灵魂,唯有爱才能点燃生的希望。
    后来,我每次上楼时总会不禁在四楼停顿片刻,听一听这些老妇人们的赞美诗,这安详的歌声似乎能祛除我心中的阴霾,似乎让我看到了上帝那圣洁的灵光,也看到在蓝蓝的天幕间,天使们一边悠扬地挥动洁白的长翼,一边向人间抛散着玫瑰的花瓣。
    歌声里,我突然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上帝离我们很近,就在每个人的心空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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