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早饭,简单将自己打理了一下,便和旭峰出了门。( "qiuww。net" >qiuww。net)
    走到茶馆大门口,瞥见“座满”的小木牌,我止住脚步,顿了顿,嘱咐旭峰先进去把屏风前的帘子放下,然后自己再从厨房的后门直接弯进屏风内。
    脱鞋端坐好后,我轻声问坐在身侧的旭峰:“坐这儿嫌不嫌闷?”
    他淡淡摇了摇头,我想了想,旋即收回自己要他不用陪我尽管随阿叔去习武的话头。两世加起来,自己活了三十多年,还是懵懵懂懂,踩在一个老地点原地踏着步,就像个年复一年始终留级的学生。问自己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稳重成熟起来?最起码不用拉扯着一家人为自己操心。
    滤掉心头的浮躁,想象自己和旭峰坐在一个无人的幽谷,柳暗花明中,自有清风应邀前来和弦,百鸟脆鸣同我歌唱,便轻轻淡淡悠悠远远地弹了起来。
    从朝云暮雨到礁石鸣琴,从空山鸟语转至梅花三弄,我随着琴声漫步在山野林间,一路上欣赏着肃静的小景,小路越来越曲折蜿蜒,引领着我走来走去,最后踱到一处叉开的路口,而回首时,已不见来时的路;周边的景物渐渐开始飘浮变幻,迷乱着我的眼,我蓦地想到,是我的手指正在拔弹那曲“轮回”吗?还是我真的身陷入轮回幻境?再看时,林子竟绕着我飞速旋转开,随着一串急音激晃,我心中怦怦慌乱--
    我忙闭上眼睛,就地盘坐起来,聚拢精神,排却杂念,任由各种不相干的抨击之声冲撞,良久,干扰声息,接着,周遭似水波粼粼迎着太阳荡起整面璀璨星光,水面悄悄开始平静,我仿佛正盘坐于水中央,上善若水的意境中,随波传来泛音点点,逐渐,泛音开始有如编珠成串,排列作谱,幻化成一片空灵。我掀开眼帘,发现自己和旭峰仍坐在空谷原处,不由淡然一笑,心下极为平和安宁。
    收工后,我拉着旭峰从屏风后绕出门,看时间尚早,在路边吃了点小食,奔出城去想看看好久不见的洱海。
    走到湖畔,觅了个有树荫的地方坐下,举目遥望安静美丽的洱海:她还是穿着梦幻般湛蓝的衣裳,那衣裳和她的胸怀一样广阔无边;湖心荡漾的波光,是她纯洁又善良的心灵;她就那么静静地,永恒陪伴着巍峨连绵的苍山,仿佛一个温婉柔美的妻子,依偎着自己所深爱的丈夫。
    我对着她大声呼喊:“洱海姑娘,我来看你啦,你好吗?”
    阵阵柔风拂动着水面,波光潋滟处,就像她娇羞的脸,我想,她和她的丈夫一定很幸福。
    一直没开口的旭峰也笑了起来:“姐姐,你怎么知道洱海是一个姑娘呢?”
    我笑着说:“你不觉得她是这世界上最美丽的姑娘吗?她嫁给了苍山,做了他美丽的新娘,你看他们依偎在一起,多幸福啊”谁知旭峰听完后,一改难得一见的微笑,眼神又像从前那样,极尽忧伤地飘散向远方。
    我忙挨着他坐下,拉着他的手小心道:“旭峰,你有什么不开心的吗?”
    他依旧挂着很久很久以前那副漫不经心的冷漠表情,我紧张地掰回他的脸,对着他的眼睛,惊喜道:“旭峰,你看,你的眼睛里面不再是空空的了,里面有我,真的,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我的倒影。”
    “可是你会嫁给别人。”他居然又淡淡地将头拂了过去。
    我心下悄然一惊,怎么两个人刚说的话像是双关语?
    我顿了会儿,旋即释然,便将他心疼地搂进自己怀里,柔声道:“旭峰,你心里不再是什么都没有,你眼里有我,有默言,还有瑞新,我们四个永远在一起不会分开。我现在不想嫁人,就算,就算将来嫁人,我们还是可以在一起,旭峰以后不也要娶媳妇成亲吗?那样就像苍山和洱海,你就永远不会孤单了。”
    我手抚着他的脑后,良久,他总算是回过神来,不再淡漠得像团空气。我又紧张又心疼地细细注视他:一袭黑色短衫,头上系着包头,皮肤比瑞新白些,其实他的五官已经谈得上很清秀了,比从前好看许多,眼睛和默言一样又大又亮。我心下稍慰,再一细看,惊讶地打量到,旭峰怎么没有喉结呢?深想下去,他比我只小得一到半岁,照说该长喉结了啊,再回想,似乎也没像瑞新那样有过变声期,又盯着他的唇角瞅,干净得一点胡须苗头都没有。
    我的手不自觉抖了起来:你到底经历过什么?转念间,会不会是我思虑过头了?赶紧掐灭心中的疑虑,我温和地问他:“旭峰,你真的不记得自己的生辰了吗?”
    他轻轻摇了下头。
    我们回城的时候,城门边儿上有个卖竹笛和葫芦笙的阿叔在吹笛子,我兴奋地跑过去又挑又选的,个个都想买,于是问旭峰喜欢哪个,他摇了摇了头,我有些小失落,挑了根竹笛:“旭峰,姐姐教你吹笛子好不好,以后我弹琴你吹笛。”幸好这回,他总算是点了头。
    我不喜欢也不会用毛笔,就做了几根像钢笔似的小木棍,在木盘上堆满细沙,平时教他们几个写字。除了这些,平时也教他们练一下琴,可惜瑞新的兴趣除了做吃的,其他就全扑在学徐伯说话和做生意上,旭峰只对暗器和武功、捕猎感兴趣,默言倒是肯学,只是绣坊太忙,她又得负责我们一家四口所有人的衣服和鞋子,很少腾得开手练。
    晚上,我们四个吃着饭,瞎开着玩笑,打打闹闹的,瑞新说到得意处,跑进房间,片刻后捧着个陶罐子出来,往桌上一倒,劈里啪啦的全是碎银子和铜板,我们个个眼睛瞪得老大,捂着嘴巴简直不敢置信,家里竟存下了这么多钱,我连声高呼道:“发啦,我们发啦!哈哈!”
    兴致一高,我挑了个头:“兄弟,有酒的没有?依我之拙见今天是个好日子!”
    结果去厨房找了半天,半点酒都没捞到,我们集体郑重委派旭峰以重任,命令他即刻发动轻功,急速去阿叔家取酒回来,没等上一会儿,旭峰幸不辱命,一整坛酒连同阿叔一家全带过来了。
    大家一高兴,连梅姨都跟着喝了几杯,其实我也就雷声大雨点小,喝了两小杯身体就有点小飘,瑞新把点子鼓一拍,来福和默言嬉笑着欢快地跳起舞,我坐在秋千上悠悠唱到:
    月亮升起来哟
    山寨静悄悄
    弹起小三弦
    阿妹轻轻唱
    让我们相依在一起
    诉说心里的悄悄话哎悄悄话哎悄悄话悄悄话哎
    自那日起,除了茶馆,我基本上足不出户,怕自己一不小心又跟段素意“偶遇”上,实在太闷,就眯着眼睛杵在画板前,用炭笔画一些简单的素描,画的有我爹娘,有默言,有旭峰和瑞新,还有阿叔和俊山,最后还是忍不住画了张他的。他的那张画得最久,画的也最神似,有时看着看着竟会呆上半晌:半个多月了,你还好吗?
    不知为什么,可能特别想带着旭峰从以前不好的回忆里彻底走出来吧,我拜托梅姨跟旭峰做了好几套儒衫,清一色全是洱海的湛蓝,等默言把衣服带回来要他换上时,他开始还不好意思,最后我们三个就差冲上去给他扒衣服了,他才“羞羞答答”地回屋换上,连瑞新都给关在门外,出来我们一看,差点没笑掉大牙:衣服倒是合适,关键是头上还缠着圈黑包头,那样子别提有多搞笑。我们赶忙把他摁坐在竹凳上,解开包头叫瑞新拿去给扔了,再拿剪刀绞掉一段头发,默言笑得东倒西歪递给我根彩头绳,哪管这冷小子反抗不反抗,分出上半边头发直接就给系上,完事儿我们一看,原来冷小子长得还真不赖,按瑞新的原话讲:“咋个个长得比我好啊,不公平哪太不公平!阿姐和阿妹好看我也认了,凭啥你也长得比我俊呀?不行,我也要换儒衫!”
    算日子,俊山的伤也养了快一个月了,前几日我哀求阿叔去了趟巍山,看俊山好些了没有,顺便给他带去些蜜饯,还有我给他画的素描肖像;阿叔回来说没看到俊山本人,不过桂伯伯说他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在家关不住,桂伯母又寻死觅活着不许俊山再跑到大理来找我。本来我还想回趟寨子去看他的,听阿叔这么说后,心里特别愧疚,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俊山父母。末了我又追着阿叔问俊山后来怎么样,才知道蒙撒收他做了徒弟,将他带走了,开始俊山自然不愿意,两人斗了数场,俊山被揍得心服口服,还扬言说学成之后回来找段素意报仇,简直让我无语。
    转眼间到了六月,夜里蚊子特别多,在我们这儿有句方谚:三个蚊子一盘菜,你可以想象得到那蚊子大到什么程度了吧?到了这个季节,我才领悟到手上这串珠子的妙用:你让蚊子叮我一口,我的手没肿,蚊子反被“毒”死了;你将蚂蚁呀虫子呀放在我身上,我不动,它们却疯了似的逃。给瑞新羡慕的哟,夜里搭上了蚊帐,他们还是被叮得到处是包,最后瑞新拉着旭峰直接往我们塌上钻,被我和默言往外哄:“干嘛呀干嘛呀,挤!哎呀,走啦,挤死了!”只见他嬉皮笑脸道:“哎呀,我说姐,你可怜可怜我们兄弟俩,你瞅,看这儿,还有我背上,那包大的,你们姐俩儿舒服啊,默言你别踢三哥呀,你能跟着大姐沾光,敞着门蚊子都不敢进来,美美地睡个好觉,求求二位,给行行好,让我们哥俩也将就着在这儿凑合一宿,对付一宿啊”还没等你踹上一脚,他已经打上呼噜了。
    瑞新长得越来越壮,身材大有往成年黑熊方向发展的势头,看着他肉光水滑的膀子,你还能想象,这就是当年那个瘦成皮包骨的小猴儿吗?平日里学徐伯操着一口地道的河南话,偶而还串些个京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大宋京城过来的呢,自从他学旭峰也穿上汉服,就再也在他身上找不到边远民族的味道了。
    我有时候取笑他:“瑞新,我说你的脸皮怎么越来越厚,有时候简直谈得上不要脸。”
    他嘿嘿一笑:“那就对了,脸皮儿薄的他做不成生意,真正做大生意的,就是得不要脸,哦不是,就是得厚着脸,徐伯说了,我就是干这个的料,姐,你等着我当大老板的那一天!”
    默言也长高了许多,漂亮极了,又聪明灵光,真真叫人见人爱,我们经常对来福打趣:“来福,还不赶着紧的来提亲,小心默言明天就给哪个阿哥给拐走喽。”
    旭峰被我整日里打扮成个书生,他这方面很随意,随便我怎么给他折腾,反正从来不照镜子。
    这三个月来,在瑞新的“重油水”招呼下,我真的长胖起来了,有时洗着澡看看自个儿,竟还开始有些女人的小味道。天太热,梅姨便给我做了些裹胸的小衣穿在里面,不知不觉中,自己的外貌上真的变了很多。
    旭峰真的很聪明,他要么不学,只要开始学,领悟能力实在令我们羡慕不已,那竹笛他吹得很好听,慢慢的,我教他一些越来越复杂的调子,后来我们干脆把江南月从茶馆带回来,琴笛合奏,倒也渐渐生出些默契。
    那些日子里,我还是会想段素意,思念前世的他,躲避今生的他,在茶馆,我不敢掀开帘子,回家,我不敢去相思桥,有时候也会有些冲动,想跑去拉他的手,最后却是,对自己一笑了之。是,我是没有勇气,这并不是有没有勇气的问题,不是我不想选择,而是不能选择,所以,我只有坐在那叉路口,静静等候,不能做也什么都做不了。
    梅姨曾跟我提过两次,说有几个家境合适品貌上上之选的青年打发媒婆找她代为说合,均被我一口回绝了,她说人家上茶馆见过我,对我别提多满意,越说我越惶恐,恨不得立马去跟徐伯辞工,徐伯吓得连连摆手,徐伯母拎着一堆东西上绣坊跟梅姨不知说了些什么,反正最后工也没辞成,好在再没什么媒婆之流的让我烦心了。
    俊山自伤好后,一直没来找我,说实在的,我也怕见他,不知道用什么方式才能婉拒他,我只想和他做兄妹,虽然这想法特自私,可我对他,实在是没有那方面的感觉,并不是因为他霸道蛮横,脾气暴燥,其实他在对我一个人的时候,还是很温柔的,可我就是对他爱不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心里早就住着另外一个人吧,只有一个位子,又哪里坐得下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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