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脸?】
    库普连退几步,靠到了克拉夫特身边,定神细视,彼得站在光亮边沿,身后是火把光亮不能及的幽邃背景,均匀的无光之域。
    见尹冯安然无恙,威廉举着火把走回队首,红黄色光圈向前扩展,逼近那东西浮现的距离。
    页锤从腰间取下,握在手中,他拉开半步摆好架势,往侧边挪开让出供克拉夫特反应的空间。
    这是早布置好的安排。作为初学者,就没指望他正面提供太大帮助,一旦有事发生,第一时间做出反应的必须是也只能是训练有素的主力。
    他相信克拉夫特知道发生了什么,并且一定会做出反应,但薄衫后还是传来汗水濡湿、夜风吹过的寒意。
    夜幕像船头的水一样退开,火把照亮彼得身后的空间,如前无异的灰黄土质路面,退潮海滩般裸露的沙石一寸寸从黑暗中析出。
    最大的东西不过一块碎石,没有宽扁的脸,也没有退行的窥视者。绷紧的精神扑了个空,如对峙中一方突然收力,好不容易鼓起的力量徒然无功,虚耗在无所谓的地方。
    库普上前踢开那块碎石,嵌入地面不深的石块被轻易掀起,在路面上滚动几周后消失在光暗边界。
    耳边依稀有微不可查的轻笑,听起来跟码头雇主奸诈的鄙夷嘲笑有几分相似,他茫然又不自觉地有些愤怒,视线从在场每个人身上扫过,一张张严肃或是带点惊魂未定的面容。
    那个声音散去,同浮现的类脸庞的物像,细节不够被记录,令人质疑自己的感官是否出错。乃至无法确认是否真的是脸庞或笑声,只唤起一瞬联想,勾连记忆中的印象去补充。
    它近到没有距离,就在比耳边更近的地方,说是被吹进耳孔也不足以描述,而最近的彼得还背对着他发愣。
    威廉与这位向导低声说了些什么,拉上他往前走来,手里的火把燃烧正旺。水手们回到队尾,克拉夫特拉起尹冯,为她拍掉斗篷上灰尘,看起来没人察觉异样。
    光圈朝库普移来,威廉擎举火把,把他纳入光圈中心。这唯一的保障竟不能让他感到安心,无处安放的孤立感升起,恍若被与其他人隔绝,独处一个无限近于此又截然不同的地界。
    这种感觉比那些幻视、幻听般的东西来得更强烈,乃至到了清晰可辨的地步,类似在某个岔道勿入歧路,一转身发现跟同伴已经相隔甚远。
    脚下的路面与之前一样,但确实地有着细微难以言表的区别,在那个“岔路口”发生了由熟悉到陌生的转化。
    可是山路别无分岔,威廉和彼得正走过他身边,犹疑地看着他紧握锤柄的手,拉近的距离跟直觉上的远离相冲突,主观感觉似乎跟视听产生割裂。
    他前所未有地警惕起来,危机感逼着记忆把深埋的类似经历挖出,用以应对威胁。
    作为雇工的生活中,库普都没意识到过自己还有如此丰富经历,能类比眼下怪异的观感。
    不,还是有的。
    分明全不相关的事情被与之联系,那应该是从床上醒来,舒适床单的褶皱与入梦时无二,手里捏着的不是锤柄,而是一半财产——完整的一枚银币。
    与睡前相彷的窗口,无缘无故流出光芒,就像空无一物的黑暗中浮出形似面孔的东西。
    离乡般的愁绪,更甚于站在冰山号的船尾看着文登港消失在海平线。没一个征兆提示他已离开所习惯的地方,只在某刻忽然有了向一无所知异地前往的悲痛、惊惶,充斥心脏,满腔酸胀刺痛,以及……恐惧。
    畏惧一切早已向陌生的方向偏移,而人要在半途才能察觉,此刻为时已晚。
    随即是不符合认知的事情发生,有什么从阁楼高度破窗而入,或讥讽嘲笑般的声音闯入耳内。
    “不不不,不该是这样的。”握紧武器的手指摩挲绑带,手臂紧绷颤抖。那大概是同一种东西,他模湖地认知到了这种感觉的意义——尽管仍不解其深意,只知道自己远离了熟悉的地方,在向它们靠近。
    笑声般的声音贴上耳膜,探进更深处,于脑壳里侧搔挠。这次听清楚了,它从队首那边传来,来自威廉的火把光圈还没照亮的前路。
    呼吸急促,手臂试图挥舞武器,砸向某个东西、挥散将要合拢的无形爪牙,却与记忆中那次的经历重合,无法做出动作,被牢牢抓住,黑色袖口下那只手的强劲的力道捏得骨肉生疼。
    “库普,看这边!”抓住他的手再加大了一分力气,钝痛勒进锁骨下,手掌被迫松开,页锤落地砸起一片尘土。
    视野重新聚焦,克拉夫特站在面前,扣住了他的右肩,制住整个肩关节。
    他的右手竟高举而起,正要挥下页锤,脚跟退到了山道边缘,再往后便是陡坡石崖。
    其他人紧张地看着他,碍于之前手里高举的武器不敢上前救人,见克拉夫特卸掉了页锤才小心上前把他从边缘拉回山道。
    “我……”意识到可能发生了什么的库普慌忙解释,想说明自己的遭遇。
    “走夜路太久容易发癔症,你接下来跟着我走。”无据的论断终止了解释,把未成形的下半句堵回去,克拉夫特背着众人做了个“我知道”的口型。
    他放手捡起页锤,握住锤头近段,将锤柄递还到库普面前。
    库普连忙去接自己的武器,交予握柄的手没有松开,在确信他意识清醒后补上一句,“尽可能记住,不要盲目地使用武器,也不要盲动。”
    手指松开,页锤回到了库普手上。
    队伍继续在山道上前行,道路几度扭转后终于有了下降趋势,呈之字形向谷地而去。
    估摸着大约近底时,微弱火光在斜坡尽头出现。
    一盏形制奇特的陶器灯盏,塑成托举样式,摆放在上下异色的岩石前,加满了灯油。
    岩石垂直的断面被灯火照亮,上半部是在山路上常见的黄褐石质,下半由另一种截然相反的灰白岩体接续,泾渭分明地割裂成两个部分。
    蜿蜒的条带用某种红黑色矿石颜料绘制其上,由不计其数的节段衔接连成,在底部盘曲,密集得难分彼此。简笔小人样的图桉堆积在条带内部,杂乱无章地四向游动或爬行。
    条带头端,也可能是尾端,斜向上昂起。节段由此而止,绽出介于瓣膜和花萼间的开放结构,恰好处于上下异色的分界线上。
    那些条带内的小人形似乎在此找到了出口,释放入黄褐色的空处。肢体仅用潦草的极简线条,亦或隐去不表,大体是头面的部分却尤为突出,以夸张的比例刻画。
    绘图者充分利用了上半的空间来绘制了这些比例失衡的人,甚至纳入了每张脸上的五官细节,画技一般但各有特点。
    库普直到抵近石面才看清了图桉,或许是绘画工具所限,要容纳更多内容就得铺开面积,那些脸都被画得偏胖,又不太立体,以至于显得宽扁。
    道路绕过岩石,石砌土湖的屋舍团簇在两旁,高开小窗里没半点灯火,村落正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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