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名修士毫无抵抗地被推开,他们在鲸鸣似的声响中已经彻底僵住。
    那声音更应该被形容为一个在一切介质中传播的振动,刹那间涌出深井、四向扩散。
    剜刮耳膜的同时,骨骼肌肉也随那种沉闷的节律共振,乃至使内脏颤动、血流凝滞,使人感到整个胃部痉挛欲呕,眼前出现一过性黑蒙。
    格林也不例外,提前察觉到水声变化为他争取了关键的反应时间,靠着先起步的惯性将两人从原地推开,避免了他们像沟壑穿过的石阶一样分为两段或更多。
    火把从松弛的掌中滑落,在水中熄灭,被裹挟着滚下一级级阶梯。
    他们跌坐在寒流里,用最后一点力气撑起上半身,避免浸湿携带的物品,但还是免不了损失了一部分照明储备。
    当那来自巨井下的声音落下尾声,身体才逐渐从恶心的震颤中挣脱,但体液翻涌感仍让格林感到整个身体像一颗烂熟的浆果,薄皮下都是不受控制流动的液化物。
    火把熄灭让他们完全进入了那种似乎残缺了某种要素的光照范围中,并对它有了更直观的认识。
    它是对光这一概念最低限度的解释,除了能供眼球接收周围场景轮廓外没有任何意义,弱得无法理解。
    但它又很多,应该出自一个巨大的发光体,均匀地放射着仿佛来自另一个极为贫瘠怪异世界的衰朽氛围。
    同时也意味着,发出那鲸鸣样巨声的东西并未远去,瀑流的锤击也未使其动摇分毫,确如天体般只遵循着固有轨迹运行。
    直觉启示式地解读出这些内容,令他本能地联想到鱼类在雨天浮出水面的习性;礁石和湖床是不会上浮的,那是某种硕大无朋之物的背嵴。
    水声仍在轻微变化,顶着瀑流的锤击坚定不移地上升。
    “站稳。”他尽量咬字清晰地吐出提醒,控制声音大小,生怕引起一丝惊扰那东西的可能,尽管在宏大水声中这完全不会发生,但光克服对自身想象的恐惧就殊为不易。
    他们再度感受到了一种震动,这次的振动不是来自于空气中,而是来自于脚下坚石。
    大厅在视觉中产生轻微的移位,在震颤到来的那一刻显得不像是由岩石砌构的建筑,而是一个钉子松动的木箱,随时都可能倾塌。
    有些细碎的东西从上方脱落、坠下,也是在这时,格林第一次见到了这座大厅的天顶,依稀可辨一轮占据整个穹顶的圆形凋刻,在正中被一道长梭形线横贯而过,遍布着难以分清原有或撞击振动形成的裂纹。
    而在这次撞击后,惨澹的光芒终于开始收敛,退潮般从雾气中撤去,只剩覆盖大厅底部的一层,随水波起伏不定,石缝间的苔藓沐浴着这难得的光芒。
    井下发出含混持久的抽吸声,那是巨量水体倒涌,填补什么东西下沉留出的空腔。
    “那是什么?”
    询问来自同处昏暗中的同伴,他们没有急着恢复照明,而是发出一个注定不会得到回答的疑问。
    格林检索方才遭遇给自己留下的认知。
    如果可以,他想用上语法课学到的所有抽象修辞,可那都不确切,也不足以描述他的直接感受。
    如果非要说的话,他想说那是一个僵死的月亮、或其残骸的一部分,活了过来、随着水位上浮接近,从对它来说狭窄局促的六边形小孔窥探外界。
    没有缘由,他就是这么觉得,向来敏锐的直觉自主地提供了认知内事物强拼硬凑的印象。
    那印象启示式地刻入脑海,形成近乎现实的想象图景。
    “我不知道。”格林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并试图按住正在颤抖的手,强迫它们摸索掏出皮纸包裹的引火物擦燃。
    “得快些,必须在雨大起来前找到他们。”
    从两人脸上,他看到了一种恐惧退缩、难以理喻的神情。
    无论那是什么,残留的暗光是它仍未彻底远去的证明。
    “它会回来吗?”
    “不知道,但我们最好在雨变大前找到他们,否则水流可能会像冲掉泥巴一样,把他们冲进那里面。”瞥了一眼六边形井口,他迈开打湿的双腿跨过沟壑。
    几分钟前它们出现得突兀且不可解释,切面光滑、边缘锐利。
    格林觉得自己可能意识到了某位教授始终似乎有所保留的原因,有些事情从根本上就没法跟未亲历的人描述其逻辑和发生形式。
    “走吧,我们在这留得够久了。”
    ……
    ……
    “看来我们还得在这多留一会。”克拉夫特端起盛满橘红色果汁的酒杯,抿了一口后给尹冯也拿了一杯。
    虽然早有遭遇天气变化的心里准备,但他确实没想过,本以为顶多是阵雨的天气,持续得比想象中久的得多,还有变大的趋势。
    这种天气下,路面显然是不太适合没防滑和减震功能的马车行驶了。
    弗朗西丝适时地出现,提出邀请大家留下参与本就在计划中的晚宴,并留宿一夜。
    天色还没完全入夜,仆人们已经在点起餐桌上的大号烛台,乐队也转入室内继续演奏,换了一首与密集雨点节奏莫名合拍的快节奏曲子。
    需两人合力端起、装饰意义远大于实用的菜品被送上餐桌。
    厨师来到桌边,用解剖般顺畅的手法向宾客逐层展示这件作品。
    在外皮酥脆流油的烤猪内,塞下了一只羊羔,用辛香料和蔬菜填充间隙。
    厨师肢解了两侧最鲜嫩的羊排,现场分到每个人的盘子中,又从羊肚子里取出整只的烤鹅,死不瞑目的鹅头嘴里还塞了一颗苹果。
    离得最近的一位讲师分到那颗苹果时,差点被没熟透的羊肉噎死。幸亏克拉夫特在旁边及时察觉到了异样,从背后勒住他的上腹,当场施展了海姆立克急救法。
    而当大家觉得厨师的活就到此为止时,套娃大师又从羊肚子里掏出了烤全兔、再从烤全兔里取出了一只乳鸽,并声称这集中了菜品精华。
    由主人弗朗西丝,按座次地位为客人分割这只倒霉鸽子。
    在分到克拉夫特这边时,她不出意外地“意外”切到了什么声音清脆的硬物。
    那是一枚由橄榄石点缀的鎏银发饰,被颁发给正巧分到这块的幸运儿——尹冯。
    最后,厨师很荣幸地宣布了这道菜的名字“追求真理”,灵感取自诸位教授层层剥析、获得内部宝贵知识的事业。
    少说小半人停止了用餐,神情怪异,宴会气氛一时间十分尴尬。
    没有人注意到一位行色匆匆的侍者进入会场,附耳对弗朗西丝传递了什么消息,而后者又把消息转达给了正菜一口没动、喝光第三杯果汁的克拉夫特。
    克拉夫特错愕地点了点头,安静而迅速地起身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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