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士们的矜持没有持续太久,在盛情邀请下,没人会拒绝在压抑的环境中寻找一点味觉安慰。
    当格林神父回来时,迷惑地发现营地处于早茶氛围中。棺木盖板上铺着餐布,几袋饼干已经见底,咀嚼嘎嘣声不绝于耳。
    而始作俑者还大方地挥挥手,招呼他坐下来休息会,一起吃点。
    “我还以为你清楚这是什么地方。”
    “前哨营地啊?”克拉夫特拎起饼干袋抖了抖,把最后几块摇出来,自己吃了一块,剩下的递给格林,“但暂时还安全不是么?”
    “异教徒和谁也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在下面游荡,我希望你专程赶来不是为了这个。”神父接过饼干,咬了一口。
    味道还不错,虽然偏硬,但谷物香气和甜味结合充分,对活动后需要糖分的人来说正好。
    “这也是目的的一部分,不过主要还是为了亲自下去看看,顺便带上我的学生。”
    “如果没记错的话,之前你跟我说这是你的医学事业继承人。”格林瞥了一眼看着岩缝发呆的女孩,她理所当然地没有被前一段路吓着,正对接下来的旅程充满期待。
    “唉,别说了、别说了。”克拉夫特发出一声情真意切的叹息,开始做出发准备,“希望她不会觉得这地方有意思吧。”
    在等待格林修整的时间里,他们卸下多余重量,检查随身物品、保证它们都呆在该在的地方。这没用太久,毕竟前者迫切地希望在下一个雨天到来前结束这一切。
    目前的探索队伍比之前缩水了不少,只包括格林自己,和五名经历了那次雨夜意外后仍敢于踏入水道的修士,连瓦丁都不在其中,而是作为以防万一的后备力量。
    神父深吸一口气,当先侧身进入岩缝,接着是几名修士和克拉夫特,伊冯跟在最后。
    进入后队伍次序调整,仍由格林领队,但把伊冯放在了中间位置。克拉夫特自动退到了队尾,跟格林保持一定距离。
    潮湿阴暗的微风在地下空间中涌动,他们再次进入了敦灵的影子。
    依旧是随着水道向下,逐渐逼近那个咆哮着的空间。
    知道声音的本质没有使人产生习惯。经深井和大厅加工的落水声近乎某种生物的鼾音,无论第几次进入都感觉是从它的口器边经过。
    格林掏出一个小铁瓶在耳边摇晃,听到熟悉的颗粒刮擦声后继续向前。
    当共鸣的喧闹抵达高峰时,他们来到了大厅。
    黑暗在眼前扩大,化作仿佛无尽的开阔未知,队伍在它的边缘行走,路过一个个相似的洞口,避开湿滑苔藓和边缘锐利的沟壑。
    不难留意到其中个别尤为新亮的裂沟,内部没有苔藓生长,光亮切面在水层下反射波动的人形。
    稍对石材硬度有些概念的人,就能发觉这些东西不属于遗迹原有的一部分,而是某种认知外力量的造物,超越物质层面的切割。
    伊冯听到耳后尖细的低语,哪怕洪亮的水声也无法阻止它表达自己的意思——畏惧。
    并非后天产生的情绪,那种感觉是无翼生灵在悬崖边缘时直抵灵魂深处的本源惊恐,使通感者想到在海边目睹风暴云迫近的场景,来自于对无可抗拒毁灭的无力感,通用于任何形态的意识中,因此可被清晰感知。
    【那是什么?】
    疑问理所当然地没有得到回答,只有纯粹的恐惧回波在胸腔内震荡。
    她快步跳过那道裂沟,试图强行遏制这种通感,收效甚微,正如人无法阻止身体的一部分传来感觉。
    回头望向队尾,对上克拉夫特的目光,他似乎正好关注着这边,又或者一直都是,朝伊冯微微点头,又摇头指向脚下,示意专心看路。
    难熬的一段行程中,经过了两个转角,格林准确地在一处隧洞前停下,确认队伍人员到位的同时掏出小铁瓶摇晃倾听,随后进入。
    落瀑的巨响从无处不在转移到身后,并随深入拉远,最终只余些许如微湿的布料贴着背脊,提醒他们来路上有什么东西。
    进入新的甬道没有让修士们放松,他们肉眼可见地更紧张了,一手时刻在离武器和燃料瓶子不远的位置摆动,双眼黏在毫无特点的隧道洞壁上。
    【就像哪些砖块上随时会浮现出什么东西】
    即使从出发来没有发生任何事,这种小举动也在营造着累积的紧张,并在人与人间传染。
    水道的斜度渐行放缓,接近水平、在前方分成两个方向,格林默默选择了左侧,用剑柄配重球在不太容易注意到的齐腰高度划下一道浅白标记。
    火把被尽量高举,照亮更长距离,似乎防范着前方某些事物。
    伊冯将其理解为一种预兆,提前抓住自己的匕首,等待意外来临。
    但队伍只是沉默着前进,堆积的隐约轮廓挡住去路,看得出来,那不是敌人或奇异事物。
    隧洞在这里坍塌,大块破碎砖石和泥沙堵住了前路,汩汩细流从间隙中流出。
    【死路】
    格林带着克拉夫特来到那堆碎石边,挖开一部分淤积物,对着石块断处讲解什么,关于那种齿状痕迹是怎么形成、又怎么跟很久前的某个年代联系起来。
    一位修士也加入了讨论,他的话里有很多伊冯听不懂的内容,拗口悠长的词汇被冠于一些建筑结构和工具名前,把它们变成陌生样子,成功制造了更多迷惑。
    他们就这么当面达成了共识,结论大概是这里在某个时间段被破坏了,并且还有更多类似死路都是如此。
    然后......然后队伍开始返回,折回岔路口,在另一边划记号向前探索,发现新的岔道、选一边继续,再遇上死路。
    整个过程只有行进和极少的语言交流,这些交流还大多听不太懂。
    少数插曲是通道边出现的壁龛,还有中转站似的单调空间,随即被证明没什么意义。
    极度的枯燥甚至比先前经过大厅的惊惧感更不好受,她感到疲惫困倦以及随之而来的些许烦躁,轻微渗水的靴子不重但拖累得每一步都不那么舒服。
    新鲜感在很早前就耗尽了,全凭耐性和某种不服的对抗精神维持,不出声打扰。这是第一次,至少不该第一次参与就让人失望。
    她多少意识到了导师说过也没说过的东西。在亲身经历前,确实很难感受到事情不如想象中那样,比如有时重复枯燥的搜寻和思考可能才是绝大部分时间的底色。
    终于,在最后一条岔道被证明是死路后,队伍决定返回修整再继续探索,战战兢兢地重新穿越大厅,回到临时营地内。
    “又是没什么收获的一趟,不是么?”格林神父在火边坐下。
    由于通风问题,火堆的大小需要控制,想凭这烤干身上水渍纯属心理安慰。半湿不干感会始终伴随着探索,直到下次返回地面修整。
    有理由相信教授带学生来这的部分目的是劝退而不是真的见习,就像修道院里读不进经文的孩子可能会被派去干些杂活。
    “倒也不完全是。”克拉夫特扯过格林的地图,找到刚进入的洞口绘制路线。
    和其它象征性的画法不同,神父注意到他的绘制对路径长度有着某种程度的精细把握。
    “你记了步数?”
    “还有角度。”说话间教授已经标出了大致死路位置,用木尺比划着距离,“上下的高度差距我估不出来,长度还是大致能判断的。”
    “几个坍塌位置好像离大厅的直线距离差不多远,我有个猜想,不过可能需要更多地方才能判断。”
    “什么?”
    “这不是随便封的,有个固定距离,有人故意要把六边形井周边特定范围内的通道封死,隔离出一个大致圆形的区域。”克拉夫特闭上眼,靠记忆与空间想象力勾勒自己的猜想。
    水道是立体的系统,以他的能力也远不能保证正确。
    “其实可以从另一个角度佐证,为什么他们不直堵死大厅这端的入口?明明这么干更省事。说明这个范围是存在的,而且有什么意义或者用途。”
    “不是单纯为了隔离这里,而是可能有什么用途?”格林放弃烤干自己,凑近端详,“可你是怎么记住的,长度就算了,还有角度方向?”
    “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天赋。”
    “你们一门天赋还挺丰富的。”
    “谢谢夸奖,但没你想象得那么精准,所以暂时只是一个可能。”克拉夫特放下地图。
    “照你说的这样,那他们有可能会留个入口,一个正式入口,而不是像这边意外被采石场挖通的裂隙。”照着猜想,格林进一步做出推测。
    “有意思,我开始好奇这个入口会是从哪下来的了。”
    完全基于不靠谱猜想的推测让精神振奋了些,以至于生出一种想要马上出发去证实的冲动。
    但数字很快冷却了冲动:“最不理想状况下,我们还要搜索三十条水道及其分支才能找到这个入口。”
    伊冯听懂了这句话,她现在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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