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后
    “嗯,我知道了,再见。”
    币上话筒,温琬如怔怔地望着电话十多分钟,起身回到卧室,从化妆台的抽屉里拿出一张纸。
    只是看着,泪水便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纸上,点出一个又一个的水渍。
    三个月,她足足三个月没见到自己的丈夫。
    刚刚他打来电话,又是说有事无法在假日回家,通话时间不到两分钟,甚至忘了今天是她生日,连一声简短的祝贺也没有。
    处理完孩子的后事,他突然变成一个全副心思放在事业上的工作狂,好像永远有忙不完的工作,让他再也不曾回家过夜。
    但她知道,他不是会为公司卖命到牺牲的个性,也不会笨到大小事一手包办,让下属凉凉度日,他不是忙到拔不出空,只是不想见到她。
    她没开口追问过一句,心里却一天比一天更加确定这个答案。
    她,彻底成为一个被丈夫抛弃的空闺怨妇。
    抹干眼泪,她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在纸上写下自己的名字,拿起印章,盖上。
    那是离婚协议书,一份她原本以为这辈子都不会见到的文件。
    她还是深爱她的丈夫,或许这辈子再也无法像爱他那样地爱上别人,但是她的爱如果限制了他的自由,让他不幸,那么她宁愿放手,放弃她得来不易的婚姻。
    她,累了。
    曾经拚了命地付出,努力想成为十全十美的妻子、媳妇、母亲,结果却是全盘皆败。
    到头来,她的努力还是得不到丈夫的爱,甚至将他推得更远,倘若她再不放手,说不定他会开始厌恶她、憎恨她的存在,那么,她或许真的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没了。
    所以,她选择了让他记得她的好,给他寻找幸福的自由,而她的幸福,就是再度见到他展露欢颜。
    拿起手机,她屏息地传出了一封简讯后便直接关机,起身从衣物间拉出早已整理好的行李箱,依依不舍地环顾这间屋子最后一眼。
    眨眨酸涩的双眼,她忍着泪,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家。
    “为什么不告诉你老婆,你现在正在回家替她庆生的路上?”周御丞按钮关上前后座之间的隔音板,狐疑地转头问好友。
    “我想给她一个惊喜。”易钦铭的脸上难得出现一抹红。
    周御丞是上市建设公司“永盛集团”总裁,但两人相识却远在高中时期。
    当时,彼此就读不同学校,住在不同城市,却一天到晚在不同场合偶遇,还莫名其妙同时撞上一个正在猥亵小女生的变态,一起把人海扁一顿,从那天起,两人便结成为好友,情谊早如兄弟。
    “喔?惊喜是吗?”周御丞笑瞅着好友。“真难得,原来我们易总也懂得耍浪漫。”
    “别笑我了。”他神情有些不自在。“其实,不说是怕她根本不想见我,又叫我忙着公事就好,不用在意她。”
    这三个月来,他没有一天不想冲回琬如身边,却始终鼓不起勇气。
    那天打电话拜托她阿姨帮忙去医院照顾她,是她大表哥接的电话,当时他才从对方口中知道妻子有产前忧郁症的事,而他这个做丈夫的人竟然也没发现任何不对劲,简直失职到令人发指的地步!
    他想弥补琬如,却不知该从何做起。为来不及出世的儿子在庙里供奉牌位后返家,他想拥抱她、忏悔自己的失职,但她却说想回娘家散心,他开口要陪她回去,想守着她,什么公事都不想管,她又说她一个人没关系,知道他有公事要处理,不用陪她。
    她,不想跟他独处。
    虽然她一句怨言也没有,也没说不想见他,但他就是隐隐约约觉得她在回避什么。
    他永远不会忘记,当他送她去搭高铁,她拒绝他陪伴等车,一个人头也不回地走进车站内,那种突然涌上、害怕她从此一去不回的浓烈恐惧。
    等他回过神,自己已偷偷跟着进站,像个跟踪狂似地一路尾随她,确定她平平安安地回到娘家才折返,心里却还是为了她会不会回来的事不安,接下来的那几天都过得浑浑噩噩。
    也是在那一天,他才醒悟过来,一直以为这一生都不可能把心交给任何女人,其实早就把那颗心放在她身上,只是自己排斥承认这个事实,不愿相信真的有人能进入他层层紧锁的心房,能主宰得了他的喜怒哀乐。
    还好,琬如三天后就回家了,从电话里确定她就在家中时,他差点像个笨蛋呵呵大笑。
    当然,他没忘了她不想见他,也记得她需要静养,需要时间原谅。他想,没有他在眼前惹她心烦,她或许能更快放下丧子之痛,所以他全力在事业上冲刺,来冲淡失去孩子的伤心,转移自己一天到晚想奔回家紧紧拥抱她的念头。
    为了给她平静疗伤的空间,他识趣地忍了三个月不回家打搅,也该够让她消消气了吧?
    “这么没自信,真不像你。看来不论是谁,一旦陷入爱情,都会变得不像自己。”
    周御丞望着好友愁眉不展的模样,忍不住调侃,但随即似乎有感而发地轻叹,刚毅脸庞上的神采顿时黯淡了下来。
    “不过,你比我幸福,因为你们彼此相爱。而我爱的人,偏偏不懂我的心,还恨着我。”
    易钦铭同情地看着好友。他爱着一个名叫吕可杏的模特儿,一心成全她想闯出名号的愿望,结果却被人当成别有心机。更惨的是,那女人眼里、心里,都只有在pub驻唱的男友,完全没有他的存在。
    相形之下,自己的解是个幸运儿。
    琬如一直全心全意爱着他,为他着想、为他牺牲,他却为了母亲被所爱背弃的阴影,始终不肯正面响应她的感情,一次又一次伤了她的心。
    那么长的时间没能见她、拥抱她,让他尝尽思念的折磨,电话里总是战战兢兢地回避任何触及孩子的话题,完全听不出她的情绪波动,也解不了他的苦。今天他借着为她庆生的理由回去,想给她一份惊喜,再亲口对她表白爱意,希望能如愿看见她重展欢颜的模样。
    忽然,手机传来的声响打断了他思绪,他低头一看,竟然是琬如三个月来首次主动传来的简讯,他开心地马上查阅内容
    我们离婚吧!我还你自由。
    自从收到简讯至今,已经过了九个多小时。
    当易钦铭一天之内二度拖着疲惫不堪的脚步走进家门,客厅的时钟直指着凌晨两点十九分。
    “为什么?”
    他沉入沙发、十指烦躁地陷入发中,满布血丝的双眼牢牢盯着茶几上那张令他心惊的离婚协议书。
    他拜托周御丞叫司机飞车送他回家,还是慢了一步。琬如搬走了婚后带入屋内的所有私人物品,原本成双成对的牙刷、马克杯等等全部落单,整个家像是从不曾拥有过女主人。
    她清空了这间屋内所有属于她的痕迹,唯独落了他的心。
    她的身影依然清清楚楚深印在他心坎里,和她生活在这空间里的点点滴滴,也在他脑海中无法抹灭包括她。
    他绝不离婚!绝不允许她就这样走出他生命!
    他抽来离婚协议书撕个粉碎,恨恨地扔进垃圾桶内,想着是否还遗漏了谁没问,再写下刚刚去过哪些地方,是不是忘了什么她可能会去的地方?
    可是想了又想,就是没有新线索。
    明知她关了机,他还是拔了又拔,希望有奇迹发生,也祈祷有人发现她的消息来电告知。
    可惜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屋里只听得见他紧张的心跳。
    头痛欲裂的他把手机往身旁一丢,按着太阳穴。都要凌晨三点了,她没回娘家,也没去亲朋好友那里,看来是存心要躲着他。偏偏她失踪的时间太短,还不能去警局报寻失踪人口
    “琬如,你到底在哪里”
    他无助地低喃,怎么也想不到她会选在自己生日的这天,抛下那么大一颗震撼弹。
    难道这三个月让她冷静思考的结果,就是舍弃这个婚姻,决定不再爱他了吗?
    他是不是做错了?或许他根本不该给她淡忘的时间、冷静的空间,应该随心所欲地拥抱她,不管她到底想不想见他都缠着不放,不给她任何拒绝的机会,牢牢把她锁在身边。
    因为,他根本无法承受失去她的结果。
    虽然工作让他们无法天天相守,但琬如早已是他的心灵支柱,即使再疲惫,只想想着放假就能见到温柔含笑的她,再辛苦他也能撑下去,即使是这三个月分离,他也是靠着相信小别胜新婚、伤痛抚平就能重拾她的陪伴才熬到现在。
    他深爱这个女人,爱到无法想象如果琬如坚持离开,接下来的岁月他要如何独自生活?她已经是生命中不可或缺、最重要的伴侣,无论如何,他一定要挽回她
    焦急与担心让他根本无法休息,他在电话旁从夜深守到天亮,又打一遍电话跟亲朋好友确认仍然没有妻子的行踪,打算洗把脸就去警局报案,屋内却突然响起一阵铃声。
    “琬如”
    一听见门铃响,易钦铭简直是用飞的冲到玄关,脑子里唯一的想法就是妻子回心转意回家了。可惜门一开,站在外面的是同父异母的妹妹易真珍。
    “二哥,你的失望会不会太明显了点?”易真珍半开玩笑地说。
    “唉,进来吧!”希望破灭让他更沮丧。
    “还没有二嫂的消息?”她把门关上,担忧地望着二哥憔悴的模样。“我就知道你一夜没睡。喏,我帮你带了早餐来,至少吃一点吧。”
    他摇摇头。“我没胃口。”
    “唉,早知如此,何必当初呢?真搞不懂你们男人脑袋里究竟装了些什么?”她杏眼微嗔。“只会说工作忙,叫我有机会就约二嫂出去逛逛,问题是我这个小泵又取代不了你这个做丈夫。老实说,你到底多久没回家,才让二嫂一气之下把离婚协议书丢给你?”
    “三个月。”
    “什么?三个月!”她美丽的小脸写满讶异。“二哥,你实在太夸张了!既然那么在意二嫂,就算工作再忙也得抽空回家,更何况她才刚失去孩子,你”“没错,因为我这个做丈夫的太失职,没有好好照顾自己的妻子,才让她不小心跌倒,失去孩子。”他打断妹妹的话,剖析自己的想法。“我知道她生我的气、不想见我,所以才忍着不回来,想给她一点时间消消气”
    “等等。”换她打断他的话。“二嫂告诉你,孩子是她不小心跌倒流掉的?”
    “嗯。”“你有因此责备她吗?”
    “当然没有,失去孩子,她比谁都心痛。”他听出一丝不寻常。“真珍,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我不知道的?”
    她沉吟片刻,最终还是决定告知实情。
    “其实,二嫂流产不是因为跌倒,应该是身心俱疲,加上情绪太过激动。”易真珍想起来就觉不舍。“二嫂流产的第二天晚上我出国回来,发现菲佣应该已经回国探亲好几天,家里却一尘不染。”
    “一开始爸还说是他自己打扫的,可是我打开冰箱,发现冰箱里有二嫂拿手的咖喱鸡,还有几盒已经处理好、还标明了微波时间的食物,那漂亮的笔迹一看就是二嫂的。”
    “我追问之下才知道爸竟然叫二嫂来家里打扫,还要她煮了一桌菜请黄晶津,存心要让对方看他是怎么把二嫂当佣人使唤,而且黄晶津还说什么你跟也本来已经论及婚嫁,是因为二嫂有孕才被迫分开,又暗示你们私下还有往来,结果二嫂可能一时情绪激动、动了胎气,送到医院也救不回孩子。”
    “可恶!”
    “二哥!”
    易真珍连忙拉住气急败坏就要往外冲的二哥,知道他一定是要去找父亲算帐。
    “爸他知道错了,他也没想到二嫂会因此流产,所以黄晶津要他别叫救护车,他还是马上送二嫂去医院。二嫂瞒着你跟爸连络,一定是想帮你弥补父子关系。她不告诉你这些,也是不希望看见你们父子感情越来越糟,你真的忍心破坏她的用心?”
    他紧紧握拳,脸上狂乱的神色渐敛,表情却更痛苦。
    “我现在终于想通了,这三个月来,我自以为好意让她平静疗伤,结果她可能一直以为我是和黄晶津藕断丝连,不想理她,才会心灰意冷要跟我离婚为什么这些事你到现在才告诉我?”
    “对不起。”她也很自责。“我以为二嫂已经跟你说了,也说服你别恨爸,所以我在你们面前刻意不提这些事。如果不是今天听你说,我也不知道二嫂这么傻,竟然把失去孩子的过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现在说这些都没用了。”
    想起这三个月来她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度过,他更痛恨自己的迟钝与残忍,竟然如此深深伤害了一个永远只为他着想、全心全意爱他的妻子,还自以为体贴
    “我要去警局报案。”他想起妹妹来访之前他正要做的事。“真珍,你留在这里等电话,也许会有你二嫂的消息。”
    “哥,我还有一件事。”看他停步,她接着说:“你还记得当初你们去垦丁蜜月旅行,住的那间民宿的电话吗?”
    他摇摇头,眼里满是疑惑。“为什么忽然提这个?”
    “我只是猜测,二嫂会不会跑去那里?”她也是在来的路上才想起这个可能。“因为二嫂曾经跟我聊过,说她很喜欢那间民宿和老板,你们玩得很开心,也是她有生以来最幸福的时光,你还答应有机会要再带她去那里度假,她一直很期待”
    她才说着,只见易钦铭忽然转身进入书房,她好奇地跟入才发现他正在开计算机。
    “二哥,你在做什么?”刚刚不是才说要去警局吗?
    “我不记得民宿的名片放在哪里,不过我还记得名字。”
    他上网搜寻,很快地找到那间民宿的网页,马上拿起手机拨打网页上的订房专线。
    “你好,我想麻烦你帮我查一下房客名单”
    温琬如舒适地坐在白绿相间的庭院摇椅上,夕阳西下、月儿渐升,附近的人家一户一户地亮起灯火,美丽的景致在她面前不断转换,她的视线却始终失焦地落在不知名的远方。
    唉,又过了一天。
    收回视线,她望了望身旁的空位,不由得又在心底暗自轻叹。
    在这非假日的淡季,民宿里就也一个客人,老板有事上台北,老板娘在照顾发烧的儿子,就她一个人在这无所事事,反而更显孤单。
    唉,不该来这里的
    原本是因为这里有她太多快乐的回忆才想到此散心,没想到心情反而更难受。
    不过就在几个月前,她和丈夫来这里度蜜月,也曾甜甜蜜蜜地并肩坐在这张摇椅上看夕阳。当时,他温柔地揽着她的肩,两人天南海北地闲聊,因为太舒适而睡着了,他还体贴地抱着她回房。
    后来,她半夜饿得醒了,他还亲自下厨煮面,端在床上给她吃。因为太幸福,她还忍不住哭了,吓得他一直追问她是不是面难吃到让人想哭?
    那时,她真的好快乐,也曾经以为那样的幸福或许能直到永远,结果,只是昙花一现吗?
    以为早已哭干的泪水,又悄悄浮上眼眶,以为放手就能解脱的心,依然深陷牢宠。
    一开始,能远远看他一眼就心满意足,发现自己和他成为同事的那天,她开心得整天傻笑,第一次和他约会,回家后她兴奋得一夜难眠,让他套上结婚戒指的那一刻,她感动得觉得此生已无遗憾。
    可是曾几何时,她变得如此贪心,不只想独占他的人,还想拥有他的心?
    是她太不知足了吗?因为她奢求太多,才让丈夫厌恶她的贪心,见都不想见她,一再逃避?
    他应该已经看见简讯,拿到离婚协议书,现在是不是松了口气,开心地和黄晶津在一起?
    鲍公知道这件事,一定也觉得很高兴,他们父子会言归于好,所以,这是个happyending吧?
    “温琬如,别哭,你做得很好”说是这么说,悲伤的眼泪却不试曝制。“爱一个人就要让他快乐,钦铭现在一定很开心,他高兴,你也应该高兴,反正反正只是一切回到原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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