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睡得很不踏实。一醒来脑中出现的就是这件事。这件事出现的原由,为什么会寄来这封信,她脑中转的尽是这些问题。并不是有了这件事使她睡不踏实,而是知道了这封信寄来的原由,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她知道得太清楚了。
    这并不是她第一次睡不好。最近一段时间一直是这样,老是没法睡好。这不是一次例外而是成了一条规律。
    这种紧张开始对她产生了很大的影响。她的抵抗力在一点点耗去。她的神经慢慢地开始绷得越来越紧,每天绷紧一点。她知道,自己正临近一个危险点,她没法再承受下去了。并不是有了这些信,关键在于这个过程,老在等待下一封信的到来。它到来的时间拖得越长,她的神经不是放松,而是变得越紧张。这就好像众所周知的那个比喻:等待着第二只鞋的掉落1,可它却无限期地拖延下去。
    1原文为theseconddroppedshoe,源出旅店楼下的客人常为楼上客人脱鞋摔地声所苦的事实。形容等待一件悬而未决的事到来时的心情。
    她再也没法忍受下去了。“如果还会再来一封信,”她对自己说“必定马上会出什么事。别再有信来了。别来了。”
    她看着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并不是出于空虚,想自欺欺人,而是想看看这件事是否已毁损了她的容颜。想客观地确定一下,她为此事所付出的代价。她的脸色苍白憔悴。脸又在逐渐消瘦下去,在失去它的丰满,脸颊又开始变得像先前在纽约时那般瘦削憔悴。她的眼底出现了略显过深的阴影,有点过于明显。她显得精疲力竭,一副担惊受伯的模样。并没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不过也够明显的了。这就是这件事对她造成的后果。
    她穿好了衣服,再给休穿上衣服,然后抱着他一起下楼去。清早,像这样呆在餐厅里真令人愉快。初升的阳光照射进来,投下了一片香槟酒色;挺括的印度印花布窗帘;各种色彩明亮的瓷餐具;香气四溢的咖啡壶;新烤制的面包上盖着餐巾以免变凉,散发出一般令人垂涎的香味。餐桌中央的鲜花是哈泽德母亲从后花园采摘来的,总是采下来还不到一小时。哈泽德母亲穿着晨服,使她看上去整洁得体,容光焕发。家庭,宁静温馨。
    “让我安安静静地过下去吧,”她内心在祈求“让我这么生活下去吧。让我拥有这一切吧。让我享受它吧,这原本就是为了让人享受的,它就是等着人去享受的。别把它从我身边夺走,让我拥有它吧。”
    她绕过餐桌走到她的身边,吻了吻她,又把休递过去让她亲吻。然后她把休安放在他的椅子里,就在她们两人中间,自己最后坐了下来。
    这时她看见了它们,正等着她呢。
    最上面的是一份百货公司的商品介绍手册,封在一个信封里。从信封上角的抬头她能确定这一点。可是底下还有,还有另一封信。从上面一封信下稍稍露出了它的四角。
    她拖延着,不敢好好去看看它。
    她用调羹舀着麦片,送到休的嘴里,间歇啜吸着自己的水果汁。这封信正在破坏这顿早餐,它正在让她的神经绷得越来越紧。
    它可能并不是那些信中的一封,可能是别的信。她的手猛地伸过去,百货公司那封信移开了。
    “帕特里斯-哈泽德夫人”
    信封上的字是用钢笔写的,一封个人信件。她以前从来没收到过这样的信;是谁寄给她的,是她认识的人吗?一定是他,是的,又是那些人中的一个。她感到一阵眩晕,胃里有一种冰冷的感觉。她像受了催眠术,着了迷似地看清了信封上的一切。三便士的红色邮票,邮票上划上了波浪形的注销印记。接着是圆形邮戳,盖在邮票边上。信寄出的时间较晚,是在昨天晚上十二点钟以后寄出的。从哪儿寄来的?她猜想着。谁寄来的?她能用心灵的眼睛模模糊糊地看到,黑暗中,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偷偷摸摸地走到一个街头的邮箱前,一只手急急地把一样东西朝信箱的斜槽口塞去,槽口盖合拢后发出了铿的一声。
    她只想拿上它离开这儿,把它带上楼去,关上房门。但是她不把信打开就这么带走,那样做会不会显得有点遮遮掩掩?会不会不必要地引起别人的注意?最安全的就是在这儿,在这间房间里把它打开;这幢房子里的人们从不爱打探别人的事情,他们决不会提出任何问题。她知道,即便她在看了这封信后,就这么把信摊开在这儿,它也会很安全,没人会向它伸出手去的。
    她把餐刀伸进信封口盖,把信撕开。
    哈泽德母亲已经接过去给休喂早餐了,在她的眼里这时只有了休一个人。每喂一口便发出一声由衷的赞美。
    这时,她把对折的信纸打开了。鲜花还在那儿,它们掩盖了她的手的颤抖。信纸是那么空白,浪费了那么多的空间,只写了那么几个字。只是在纸的中间写了一行,就写在折缝上。
    “你在这儿干什么?”
    她能感到自己的胸口在阵阵抽紧。她竭力想要平息自己突然变得异常急促的呼吸声,免得让别人察觉。
    哈泽德母亲正在让休看他的盘子。“吃光了。休把它全吃光了!东西都到哪儿去了?”
    这时她又把信放到了自己的膝盖上。她把它塞回到信封里去,再把信折起来,先是一折二,然后再三折四,一直把它折小到能放进自己的手掌心。
    “再有一封信马上就会出什么事的。”这不,信来了,又一封信。
    她能感到自己的自制力在一点点消失,她不知道它会以什么样的灾难性的形式消失。“我一定得离开这个房间,”她警告自己。“我一定得离开这张餐桌——就现在——赶快!”
    她突然站起身,稍稍在自己的椅子里磕了一下。她转过身不说一句话便离开了餐桌。
    “帕特里斯,你不准备喝咖啡了?”
    “我马上就下来,”她在门口外边透不过气地回答道。“我忘了一样东西。”
    她上了楼,进了自己的房间,马上关上了门。
    这就好像一道堤坝决了口。她一点不知道它会采取什么形式。她曾想到,眼泪,或是一阵歇斯底里发作到顶点的大笑。哪一样都不是,它是愤怒,一阵突发的狂怒,盲目的、徒然挣扎的、绝望的狂怒。
    她走到墙边,把双拳举过头顶,不停捶打着墙。然后走到另一堵墙前,再到下一堵墙,再到下一堵墙,就好像什么人正在寻找一个发泄口,一边发狂地大叫:“你究竟是谁?你从什么地方寄来这些信?你为什么不出来?为什么你不到光天化日下来?为什么你不走出来让我看见你?为什么你不出来给我一个反击的机会?”
    最后她停止了发作,萎靡不振,感情的爆发使她呼吸急促。在她清醒以后,随之而来的是突然下定了决心。只有一个办法去进行反击,她只有一个办法才能使他们的势力对她进行的袭击不致会伤害——
    她猛地打开了房门,又一次走下了楼梯。还是像她上楼去时一样没有流泪。她走得很快,身子微微摆动着很轻快地下了楼。她手中依然握着那封信。这回她是把信完全打开,一边走一边在抚平信纸。
    她回到了餐厅,步子还是同她平时走下楼梯一样。
    “——就像一个好小伙一样把牛奶全喝光了,”哈泽德母亲充满柔情地低声说着。
    帕特里斯轻快地绕过餐桌向她走去,在她身边猛地停下了。
    “我想让你看样东西,”她很直截了当地说。“我想让你看看这个。”
    她把信正对着她放在她面前的桌上,就这么站在那儿等着。
    “等一会儿,亲爱的,让我找到我的眼镜,”哈泽德母亲咕哝着同意了。她在餐桌上的许多餐具和食品中这儿找找那儿摸摸。“我知道你爸坐在餐桌边时我是随身带着眼镜的;我们两人都在看报。”她抬头向身体另一边的餐具架看去。
    帕特里斯就这么站在那儿等着。她看着休。他还握着他的调羹,用整个小拳头紧紧地握着它。他兴高采烈地朝她挥动着手中的调羹。家庭。宁静温馨。
    突然她回到餐桌边她自己的位子上,拿起还放在那儿的百货公司的商品手册,把第一封信重新放回到那儿。
    “找到了,就在我的餐巾下面。找了半天原来却在自己的面前。”哈泽德母亲戴正了眼镜,向她转过身来。“好了,那是什么,亲爱的?”她打开那份商品手册,看着它。
    帕特里斯用手指着。“就是这种样式的,就在这儿。第一种。它是不是——很吸引人?”
    她的另一只手放在身后,手里的那封信露出的部分被慢慢捏紧团皱,在她的手指间给捏得完全看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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