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太后命崔怀带我去未央宫,因为除了他,没人有那个胆子敢放我进汉宣帝的寝殿宣室。
    据说汉宣帝下了死命令,不准任何人擅入,否则以抗旨论。
    便是崔怀也只是将我领至门口,让我自个儿进去。
    我正打算推门,听见崔怀叫我。
    “子服姑娘——”
    我回头,对上一双自以为洞察世情意味深长的眼。
    他说:“我早知,以子服姑娘的聪明才智,绝不会庸庸碌碌埋没于掖庭。只不过,子服姑娘的出头之日,来得比我预料中还早一些。”
    言罢,也不等我回答,转身离去。
    我听丁准提过,留我在宫中,正是掖庭令崔怀的主意。我当初以为他是怕我出宫以后把汉宣帝跟苏云昭的这段feng流韵事到处宣扬,败坏宣帝的名声,现在看来,只怕其中另有一层深意。
    虽然这个崔怀害我陷在皇宫失去自由,我却不是十分记恨他。他的出现,彻底颠覆了在我心目中宦官的形象。原来太监里,也有这等不卑不亢、处变不惊、胸有丘壑的人物。
    站在门边发了会儿呆,终于记起正事来。
    调匀呼吸,手上加力,推开了那扇门,那扇可能决定我今后命运的门。
    “吱呀”一声门响之后,随之沉沉压来的便是无边无际空旷的寂静。
    夜幕将临,屋子里没有掌灯,昏昏暗暗的光线。
    我有些手足无措,事前准备好的剧本却无从发挥,因为目之所及,到处黑漆漆的一团,我找不到那个和我对戏的人。
    “滚出去。”
    在深处的角落里,蓦然响起这么一声,吓了我一跳。
    我向发声处走去“陛下?”
    “滚!”
    这回只剩言简意赅的一个字,添了些许不耐烦。
    不耐烦不要紧,只要他意识到了我的存在,我这出戏就能顺利地唱下去。
    较刚进来那会儿,镇定了许多,找回原先的思路,我跪下。
    “奴婢廉子服叩见陛下。”
    宣帝似乎着了恼,抬高喉咙“朕叫你滚你听不见么?难道你敢抗旨?”
    我不慌不忙答道:“奴婢自然不敢违抗陛下的旨意,但同时奴婢也不能违背太皇太后的意思。求陛xia体恤。”
    “太皇太后?”抬出上官太后这块金字招牌果然管用,宣帝登时消了怒气“是太皇太后派你来的?”
    “奴婢奉太皇太后之命,为陛下献歌,以解陛下烦忧。”
    宣帝坐在背光处,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但声音里的萧瑟厌倦却是极其明显。
    “朕不想听歌,你且退下。”末了又加了一句“你去回禀太后,就说朕多谢太后挂记。”
    我跪着不动“陛下,奴婢觉得陛下应该听一听奴婢的这支歌。一来,不辜负太皇太后一番心意;二来,奴婢保证陛下听过之后,心中郁结立时纾解。”
    “哦?”我想我已经成功勾起了汉宣帝的好奇心“你究竟要唱的是哪一支曲子,有这等功效?”
    “奴婢唱的这支曲子,是陛下从前未曾听过的,包管陛下听了绝不后悔。倘若奴婢唱完陛下并不满意,奴婢愿领欺狂之罪。”
    宣帝沉默了片刻,道:“好,朕便给你这个机会。朕倒要看看,你能唱出什么样的曲子来。”
    我领命,站起身,心里默数三声,慢慢地,慢慢地,启唇而歌:
    “幽幽远远,清清冷冷
    晚来忽闻,莺鸟哀啼。
    念卿归去,也似此景,
    生生世世,遥遥不及。
    尤记当日,你侬我侬
    何曾料想,再会无期。
    相思刻骨,已无处寄
    风惨云愁,不如生离。
    临别凄凄,殷殷叮咛,
    自今而始,前事尽弃。
    妾身种种,务请淡忘,
    保重君身,方为妾意。
    如何忍心?彻夜泪滴,
    容我留恋,只到天明。”
    曲子,乃苏云昭的旧作,是她心情最悲之时所编,声声堪称泣血。正因为凄绝之至,编好了以后连苏云昭自己也不忍唱它,一直尘封案上。
    词却是我重新填的,绞尽脑汁特意为汉宣帝量身打造。
    既然李美人是汉宣帝意志消沉的导火索,那么我也可以利用这根导火索让他把那些消沉的情绪垃圾排出体外。
    这首歌讲的正是一个男人在黄昏时分怀念他死去的妻子。遥想两人相守甜mi之时,何曾料到有一天会天人永隔。相思铭心刻骨,却不知道该说给谁听。发出感叹,与其死别,倒不如生离。
    又记起他妻子在临死之前,殷殷切切地嘱咐他,在她死了之后,一定要把她给忘得干干净净。因为她不忍心自己的丈夫忧伤过度,伤了身ti,她要他保重自己,平安健康地活下去。
    可是她又何曾知道,做丈夫的同样不忍心,不忍心把她忘记,只能违背对亡妻的承诺。对自己,对妻子的在天之灵,说,就让我再留恋一会儿吧,只到天明,天明就好。
    可能是太投入了吧,或者苏云昭谱的曲子本身就有一种震撼人心魅力,又或者我写的那个故事也算得上是爱情悲剧中的经典,我居然被我自己感动了,一曲歌罢,心中酸酸涩涩的沉重。
    然后,我听到了抽泣声,断断续续压抑着的抽泣声,却是竭尽全力也没能压抑得住。
    我应当高兴的,因为我的初衷便是要让汉宣帝哭出来。
    可是,在听到他哭声的那一刹那,我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我走近他,下意识地想拍拍他肩膀上给他一点象征性的安慰,好在最后一刻突然记起了他的身份和我的身份,及时刹车收回了右手。
    就这样,他哭着,我站着。
    我说:“奴婢知道陛下心中藏着无尽苦楚,yu诉无处诉。陛下掩饰得够久了,今夜不必再掩饰下去。陛下的悲,陛下的泪,李美人在天有灵,应死而无憾了。只是今夜过后,陛下需尽力忘掉这悲伤,这是故去的李美人对陛下最后的心愿。”
    汉宣帝不答,抬起脸望着我,迎着窗外一轮明月,我看见他两颊未干的泪痕。
    我回望着他,低低缓缓地念我那首挤干了我肚子里所有墨水的歌词,念词的最后几句。
    “妾身种种,务请淡忘,保重君身,方为妾意。”
    “瑞儿——”汉宣帝哽咽着喃喃地开口,眼中有些迷惑,继而伸出手无比眷恋地想要抚上我的脸“如何忍心?彻夜泪滴。容朕留恋,只到天明。”
    我没料到他只听了一遍就记住了歌词,更没料到他会接着我的词念下去,那样柔情满怀那样哀恸满怀,仿佛有一种魔力,蛊惑了我的心,让我忘了自己,让我把自己当成了他眼里的那个人。
    直到他冰凉的手指触到我脸侧的皮肤,我忽地如梦初醒,没来由地慌了一慌,本能地想逃。
    后退之际,冷不防汉宣帝一把抓住了我的胳膊,抓得很紧很紧“别走,陪朕,到天明。”
    原来,他醒得比我更早,他早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他此刻抓住的,是我,不是李美人。
    我糊涂了。
    先前我以为他对李美人只有宠没有爱,后来看到他的眼泪那么晶莹剔透像水晶一样在夜下闪着光,我以为我错了,他对李美人是有爱的,深爱着的。可是现在,他却在伤心李美人的同时,又叫另一个女人留下来陪他。
    我看不懂他的心。
    或许我只看得懂男人的无情,却看不懂男人的多情。或许男人的多情比男人的无情,更可怕。
    就是这可怕二字,让我彻底地清醒了过来。咽了咽唾沫,这才发觉喉咙已紧张得发干。我是这样回答宣帝——“陛下此言可是圣旨?”
    宣帝愣了愣,他比我自己更早得察觉到我的排斥,大概从没被女人排斥过,他很困惑,不解地皱着眉,松开了他的手。
    我忽然没有办法控制我自己,控制我自己恨眼前这个男人,恨他的多情,害了一个又一个女人。苏云昭,李美人,甚至包括上官太后。
    我也恨我自己,其实汉宣帝早晚会想通的,只是他目前还没有找到想通的理由。而我的歌,给了他最好的借口,让他光明正大毫无愧疚地把李美人抛诸脑后。
    听见汉宣帝问我,试探的语气“你——不愿陪朕?”
    我避重就轻“若是圣旨,奴婢不敢抗旨,不过奴婢想告诉陛下,奴婢只是奴婢,奴婢并非李美人,亦非陛下心中所爱之人,奴婢纵然留下,又有何意义?”
    汉宣帝忽地笑了起来,苦涩中含着自嘲,自嘲里透出落寞“朕真的是个差劲之极的皇帝,朕爱不了所爱之人,又辜负了爱朕之人,现在居然连一个歌婢也留不住。”
    我想了想,说:“想留在陛xia身边的人这宫中不计其数,掖庭中的各位夫人、皇后还有——太皇太后她们都想留在陛xia身边为陛下分忧解愁。”
    在我提到“太皇太后”的时候,汉宣帝像被人刺了一下似的,满眼戒备地死盯着我,而我则尽量地做到神态自若心无城府。
    我是故意的,只有搬出上官太后,才能在不伤及宣帝天子的自尊的前提下令他放我离开。
    宣帝相信了我的若无其事,他撇过脸,不知是刻意抑或是下意识地将话题转到李美人身上“早在瑞儿小产之时,朕就应该多抽些工夫陪陪她,多一点耐心开解她,也许瑞儿便不会走上那条绝路,是朕辜负了她。”
    我一时口快“也许对于李美人来说,只有死了才是她真正的解tuo。”
    宣帝一震,回头直视着我,我自知失言,赶紧补救“死者已矣,陛下最不该辜负的是活着的人。请陛下保重龙体,早些歇息。奴婢还要回长乐宫向太皇太后复命,奴婢告退。”
    侥天之幸,汉宣帝并没有继续为难我“去吧。回去禀告太后,就说朕没事了,累她担心,是朕的不对。他日,朕定会亲自到长乐宫向她请罪。”
    “是,奴婢告退。”
    我这里还没走上几步,忽听宣帝在背后叫道:“等一等,朕还有话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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